厨司里虽然没了人,但仍旧点着一盏将熄未熄的油灯。
灯盏里的灯芯被门外的风吹得东倒西歪,暗沉的黄色光晕也自然而然的左右摇摆,晃得屋子里的景象忽明忽暗。
但索性还是勉强辨得清大致陈设。
迈过门槛走进室内,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座巨大的灶台,灶台左右各有几口小锅,而在中间,是一口足有三十来寸的巨大铁锅。
铁锅里焖着东西,灶膛里的炭火塞到满满当当,橙黄色的火焰宛若巨龙,把灶壁烧得噼啪作响。
梁愿原是跟在姜齐的身后,见状一个箭步走到前面,抬手就将铁锅上的锅盖给掀了开。
随着盖子的掀开,锅里的热浪混杂着水汽化作一团白烟,猛地从锅底蜿蜒而出,然后铺洒在了靠近灶台的两个人身上。
姜齐抬起手扇了扇眼前的白雾,“闻着像是煮的肉。”
白烟散尽,梁愿把锅盖搁在了一旁,“是肉。”
热汤里浮着一层红艳艳的油花,味道闻起来甜腻中带着辛辣,口味清淡的人乍一闻此味道,难免有些腻得发慌。
姜齐口中生津,有些反胃,捏着鼻子不再多闻。
“这应该就是老矿工们说那‘好东西’了,只不知是煮的个什么肉,竟叫他们如此魂牵梦萦。”
姜齐说着,从灶台的边上拿过一只汤勺,放在汤锅里左右搅动了几圈,“虽说什么线索都没查到,但是咱们也不白来,若果真是什么好东西,装上我们俩的份儿,带回去给郎大他们尝尝味道也是极好的。”
肉香味越来越浓了。
梁愿皱了皱眉头,忽然指着姜齐搅动的一块烂肉说道,“等等,这肉……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梁愿从姜齐的手里把汤勺接了过来,然后拿了个碗,把自己刚才看见的那肉块捞了起来。
姜齐还在打趣:“你莫不是动了馋虫,现在就想先在这里吃上两口吧?”
把装了肉的碗搁在灶台上以后,梁愿又转身抽来一双筷子,将碗里沥干水堆成一团的肉块慢悠悠的摊开。
摊开的肉块上还泛着红色的油光,梁愿撇开浮沫,映入二人眼帘的赫然便是一只手掌形状的肉块,只是这手去了骨,也不知是本就缺失,还是煮的太烂分离了开,竟缺了三根手指。
这是一只人的手!
姜齐与梁愿对视一眼,梁愿立马便心领神会的又在铁锅里翻找了几圈。
热辣的肉味一股接一股的扑洒在两个人的脸上,先前还只当这肉是腻得古怪,有些反胃,现在知晓其中原委,就更是要叫人呕吐出来了。
翻找了没一会儿,梁愿又从锅里找出了一个眼珠,几根脚趾,还有一些尚未切割的心肺内脏……
因为煮得太久了的缘故,捞出来的同时,都已经有些软烂煮化了。
姜齐的胸口突突跳得厉害,实在没忍住,猛地奔到房门口的墙角边干呕了起来。
夜色更深了,姜齐蹲在门口,一半陷进黑暗,一半映着烛光。
梁愿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递过一方手帕,但姜齐却并没有接过,他低垂着脑袋,一边摇头,一边摆手。
“一时不适而已,没吐出什么东西。”
他说完就那么靠着门槛席地坐下,然后脑袋向左微偏,像是想靠在墙上,但是又因为隔着些距离,所以少了个支点的情况下,偏斜的脑袋半耷拉着,看起来神情恹恹。
“你还记得吗……”姜齐的声音不大,看起来似乎是在说给梁愿听,但又更像是自言自语。
梁愿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什么?”
“那个人……”他闭上眼睛,把脑袋埋进了臂弯里,“我还记得他的脸,血肉模糊的,半边耳朵都没有了,肿得像个发面馒头。”
梁愿问:“你认识他?”
姜齐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
他说:“我见过他,但不认识他,不止我见过,你们其实也都见过。”
那天在风陵渡的街头闲逛,他们为了避免踩到泥地里的泥水,贴着墙根一路前进。然后走着走着,一个不注意,就将一间屋子里冲出来的几个人给撞翻到了地上。
那几个人应当是替邹家做事的,负责收尸,他们抬了一具尸体,是那家人夫妇俩的儿子。
上擂台,打比赛,用命换了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究竟是多还是少呢?
富人的汗毛,穷人的大山,人与人之间的沟壑,什么时候变成了金钱来衡量的呢。
甚至死了也不得安生。
扒骨抽筋,铁锅熬炖,还要变成曾经熟识的乡亲们口中念念不忘的美味佳肴……
晚间吹起了一阵小风,梁愿撩开衣摆也跟着坐下,他拍了拍姜齐的肩膀,以作安慰。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呢?是把这些人都杀了,还是说先回去和大家从长计议?”
姜齐终于从臂弯里抬起了头,他抬头向着远处眺望,那边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但两人的心里都清楚,那是矿工们睡觉的地方。
此刻,无论是来此多年了的老工人,还是今日才刚到的新工人,全都沉沉的陷在安稳的睡梦之中。
若要动手,此乃良机。
可是为什么要杀他们呢,他们犯了什么错?
说到底,他们其实也不过是一群为了生计,并且被蒙在鼓中的可怜人罢了。
姜齐收回了视线,“好与坏,各人自有个人的因果,我们来此只是探查一下矿场里面的情况,其他的东西都和我们无关,所以没必要平白招惹无关的是非。还是先回去吧,咱们……先回去。”
凡人犯下的过错即便罪恶滔天,那亦是百转轮回之中,上天为他们谱写的命运。
而在这世道之上,虽然也有能人可逆天改命,但那毕竟是凤毛麟角,大多数人,其实还是一些任由命运摆布的普通人。
善因善果,恶因恶食。
作为局外人,姜齐他们所能做的,至多也就是将所能搜集到的证据交由官府,再让这人世间的律法来裁决这些人罢了。
姜齐靠着墙角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梁愿想要扶他,却被他摆了摆手推开。
今夜月色皎洁,银白色的月光铺洒在姜齐掩饰身份换上的棉麻衣衫上,映出一抹令人窒息的颓败感。
望着他蹒跚前行的背影,梁愿忽而觉得眼前人已不再是一个人了。
像是变成了个破破烂烂的旧布偶。
但揉了揉眼,又见姜齐明明走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快的时候轻快洒脱,慢的时候显出几分深沉,教人摸不清每时每刻的他,究竟是在想着些什么。
梁愿甩了甩脑袋,把自己脑子里面有的没的全都抛开,他就是想得太多。
但就在他正待追上去的时候,走在前方的姜齐却在此时忽然折返。
“怎么了?”梁愿迎了上去,以为遗漏了什么。
姜齐与他擦肩而过,进了厨司。
“我要把这东西埋了。”
……
回到客栈,不过卯时初。
雾气退散,天色渐明,楼里边儿的杂役们都没瞧见身影,此时离他们上工应当还差上些时候。
但经此一夜,姜齐眼下睡意全无,所以既无杂役奉茶,他便自己到后厨里温了一壶清茶,端到前堂饮了起来。
他虽面上并未泄露过多的情绪,但梁愿不傻,晓得他心里面必然是压着事儿。
所以姜齐无言独酌,他便也识趣儿的安静陪坐在一旁。
……
约莫等了有一个时辰左右,客栈里的杂役已经起来将整个楼里细细的清理打扫完毕,被派去邹家探查的郎大郎二两只小狼崽,才总算是姗姗赶回。
郎大: “少爷,我们回来了!”
郎二:“回来了!回来了!”
他们一前一后,速度迅捷,面容慌张,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极大的惊吓似的。
姜齐问到:“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发现什么了?”
桌子上的茶是杂役们新换上来的热茶,姜齐见两人回来,提起茶壶一边问,一边给他们二人各自斟了一杯。
郎大走到桌前看着热茶没有立马喝,而是抱着拳躬着身,先向姜齐道了声谢。
姜齐摆了摆手,正待开口,紧随其后的郎二便跟着火急火燎地扑到了桌子上。
他的性格一贯是如此毛毛躁躁,所以扑到桌子上以后,整个桌身猛地一颤,然后便将两只茶盏里的茶水震得左右摇摆了起来。
如此之下,原本就不大的杯子里,更就没剩下多少茶水了。
“抱歉少爷,我跑的实在是太快,有些刹不住车了!”郎二先前还很惊慌,现在整张脸上又笑意盈盈的,嘴上虽是在说抱歉,但手上的动作却实在看不出是知道错了的样子。
他话音一落,便将还泛着涟漪的两杯茶都一并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他应该实在是干的厉害了,两杯茶都送入口中,竟还觉得不够,然后又端起桌上的茶壶揭开盖子“呼呼”两声,冲着里面吹了几口气,便仰着头将一整壶茶水都咕噜咕噜的灌到肚子里。
等到茶渣都钻了两片进他的嘴巴里以后,他才“噗噗”吐着茶叶放下了茶壶,“呸!茶是好喝,就是这茶叶实在是太恼人了!”
姜齐轻笑了两声,招呼一边的杂役给他们这边又拿了两壶茶过来。
“你哥哥都没有恼,你倒是先恼起来了。少爷我倒了两杯茶,是给你和哥哥一起喝的,你可倒好,风风火火的来,一个人就把一壶茶都给喝了个干净。也不想想你嘴里边儿干的这样恼火,你哥哥难道就能好受到哪里去?”
听姜齐这么一说,郎二似乎是才想起他哥哥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呢。
所以懊恼的拍了拍脑袋以后,他立马将新端上来的茶壶递到了郎大的手里边儿。
“哎哟!我这个笨脑袋光顾着自己喝了,竟忘了哥哥,哥哥可千万不要恼我,呐!这壶新上的就全给哥哥喝!”
姜齐无奈摇头:“你这借花献佛倒是用的顺手。”
几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郎大接过郎二手里的茶壶,却并没有像他一样端着茶壶就牛饮了起来,而是从方才的两个杯子里拿过一个,倒了一杯,吹散热气以后,才饮了半杯下肚。
姜齐示意二人坐下,“你们在邹府里面发生了什么,怎么都渴成这样?像是被关进火炉子里烤过了似的。”
此话一出,郎二才刚刚好看些了的脸色,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东西,竟瞬间又变得煞白。
他的眼神飘忽,喉结滑动,狂咽唾沫。
甚至不只是他,就连一向稳重的郎大,此时也扯着衣襟,眉头紧皱,一脸后怕的模样。
姜齐的右眼皮没来由的跳了起来。
两人思索了好一会儿,也知道再拖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毕竟他们俩的任务就是进入邹家探查情况,此时该查的都已经查清楚了,却又因为恐惧而不把它说出来,那他们俩之前所遭受到的那些惊吓,岂不全都白费了吗?
所以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稳住心神,郎大端起桌上剩下的半盏茶一饮而尽,才心有余悸的回忆起了昨日夜里所发生的那一切。
“昨天晚上,我和弟弟趁着邹府里的人多数都睡下的时候,将整个府邸里里外外的检查了一遍,邹家大公子和二公子,以及里面的丫鬟奴仆们都没瞧出什么问题。只是最后查到那三公子院子里的时候……”
姜齐赶忙问道:“他那里有什么?”
郎大脚跟发麻:“有……有……”
“死人!死人!全都是死人!”这时,一边的郎二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个变态的院子里藏满了死人,烤的,炖的,腌制焖煮的……那个邹文昊,就赤身裸·体的睡在那些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死人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