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陈无忧口中气度不凡,心仪已久的卖货郎,对她的评价竟是“有病”两个字,季窈闻言,转过身去与蝉衣对视一眼,有些尴尬。
“别人都道她是个勤恳善良的小娘子,怎么到了林公子口中,就成了有病之人?可否与我细说一二?”
这时,林生已经整理好担子上的货物,他无视卑躬屈膝的季窈,一弯腰将担子挑起来,转身欲走,被蝉衣冷着脸拦住,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冷漠的模样。
季窈注意到,林生的皮相确实不错,皮肤白皙,眉眼细长,书卷气十足,虽然挑着担子游走于市井,身上却一点铜臭之气都没有。
对于蝉衣的阻拦,他显然有些生气,转过身来朝季窈说道:“她的事干我何事?想打听找别人去,我跟她不熟。”
“她已经失踪快一个月了,家中爹爹为了找她都快生病了,据认识她的人说,无忧因为喜欢林公子,好像也经常来东街寻你。上个月十五,不知道林公子在何处?可曾见过她?”
季窈问得直白,开口便问他陈无忧失踪当日他的去向。林生一听,气焰顿时消了三分,将扁担搁在竹筐上,有些丧气。
“她是个疯子。以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老是借口想买我的东西来找我,然后就一直跟在我后面。我也说了我并非大家公子,不值得她青睐,谁知她说什么都不肯罢休,经常在我出街卖货的时候偷偷跟在我后面,一跟就是一整天。偶尔从拐角出来拍我一下,亦或是喊我两声,吓得我汗毛直立,连门都不敢出了。你们说,她是不是有病?”
没想到,看着斯文俊秀的陈无忧还有这种怪异的举动,季窈哑然,讪笑两声后开口问道:“那上个月十五日你见着她了吗?亦或是你有没有发现,她在跟着你?”
她一再提起上个月十五日,林生犹豫一阵,悻悻然反问道:“那天……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她那日失踪了,直到现在都没找到。”
听到这里,林生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下意识攥紧拳头,紧张得手直冒汗。
“那……那她不会是死了吧?”
游灵都有了,自然是死了。季窈目光如剑似刀,将林生的慌乱尽收眼底。
“你那日在哪?都知道些什么?”
林生的眼珠在眼眶里疯狂打转,他忽然站起来准备走,被蝉衣一手按住扁担,不满大叫道:“你们又不是衙门的人,在这把我当犯人审问呢?走开!不然我可喊人了!”
他这话没错,季窈和蝉衣不是官府的人,按理说他没有理由非要回答她的问题,眼看着四周好奇的目光越来越多,季窈急中生智,眉眼下压,沉声道:“陈无忧失踪,她爹爹为找她已经砍伤了一个员外,你若是被他知道,与他女儿的死有关,下一个被砍的可就是你了。我们不过是收了钱要帮他找到女儿,你若与此事无关,尽可与我们实话实说,我向你保证,陈无忧的爹爹不会为难你。”
砍、砍人?林生一脸文弱书生相,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闻言又愣在当场,沿着台阶坐下来,咽了咽口水才缓缓道:“不关我的事,那日我是见过她,那时候在大街上她非要跟着我,说要我教她编花绳,我当时就拒绝她并挑着担子离开了。周围许多摊贩皆是见证,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季窈有些失望,她低头瞧见自己手里还捏着陈无忧的画像,下面压着的纸隐隐泛红,应该是那名红衣女子的,随手将红衣女子画像举起来,问道:“那这个小娘子,你可曾见过?”
原本看他神情厌恶,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却没想到林生只看了一眼便大惊失色,一把抓过画像攥在手里,一边看,手一边微微发抖。
季窈刚想开口,他又好像烫手山芋似的将画像扔回了季窈怀中,挑起扁担准备离开。
“怎么了,可是想起谁了?”
“没、没有……没见过,不认识,我要走了。”
他这副模样分明就是见过!蝉衣一把抓住准备逃跑的林生,慌乱之下,他脚下失衡,担子里的香包纷纷掉落在地,洒了个干净。
原本担子面上一层只有七八个香包,乍一看粉的粉,红的红,也没什么,直到竹篓里几乎所有售卖的物件都掉出来,季窈看着地上香包、穗子、绳结无数,颜色一应全是各类桃色、红色的时候,微微蹙眉。林生见路过的人踩脏了他的香包,加上刚才一阵盘问,心里压抑,眼眶竟无声红了起来,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不断下落,掉在他的香包上。
这样一来,就坐实了往来行人眼里,季窈和蝉衣联合起来欺负一个文弱卖货郎的事实。见围过来指责季窈的人越来越多,少女赶紧低头赔罪,带着蝉衣一起帮他将东西都捡起来收拾好。林生红着眼把季窈手里的香包抢过来,也不看她,自顾自坐在屋檐下收拾着,少女略叹口气,知道今日无论如何是问不下去了,只好告辞离开。
回去的路上,她越想林生的反应越觉得不对劲。原本以为他只是跟陈无忧有关系,现在看来,跟这个红衣女子的关系也不小。
“蝉衣,”少女回头,看着身后瘦高的身影道,“现在时辰还早,可不可以辛苦你到林生和陈三的居所附近去打听打听,这两个人有何特别之处。林生今日的反应你也瞧见了,与我们在查的案子脱不了干系,加上陈无忧之前对米铺掌柜说她爹爹的事,我想来,陈三也未必如他口中所说的疼爱女儿,你且去问一问,看看能不能从别人身上知道些什么。”
她这一番话条理清晰,蝉衣原本拿着剑抱胸在身后跟着,听她这话面露赞赏,点头之后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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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都很大,从东街走路回到南街,已是日暮西沉。
赤金的夕阳洒在街道上,炎炎夏日热力丝毫不减,季窈手里不停地摇着折扇回到南风馆时,整个大堂已经是人满为患。商陆带着其他小倌们正将消夏的沉香搬出来,取松针、薄荷、茶叶、甘松和白檀等物制圆球形“清凉珠”,给女客们戴在颈上,或将其原料涂抹在一人高的巨大芭蕉扇上,扇出来的风清爽宜人,带着香气。
不仅如此,京墨一早就吩咐人准备好的几盆“浮瓜沉李”成了大堂里的香饽饽,众女客夫人们醉饮冰镇米酒,从堆满碎冰的水盆里拿西瓜和李子出来食用,听着台上小倌悠扬的奏笛声,惬意自然。
季窈看着大堂里人声鼎沸,却一点也不觉得闷热,四个角落的廊柱下伙计各用一架牵引式手摇转叶扇不停地朝中央扇风,真是凉快到心里。
京墨迎上来,见她面色泛红,知道她是热着了,赶紧端起一碗冰雪酥山递到少女面前,示意她吃一点解渴。
“掌柜辛苦了,今日可有收获?”
一勺沾着雪梨汤的碎冰下肚,季窈整个人从头到脚舒展开来,忙不迭又低下头去吃第二口。
“收获大了,跟你说,那个卖货郎问题大着呢。”
她正欲继续往下说,只见往日留在二楼雅舍门口伺候的伙计三七突然急匆匆赶下楼,原本奔着商陆的方向去,余光瞥见季窈了又赶忙转头寻过来,从人群之中挤到季窈面前,慌慌张张道:“掌柜,不、不得了了!”
“又怎么了?”季窈放下碎冰碗,嘴里还有几块雪梨没嚼碎,“有人闹事?”
“不是,”三七摇头,伸手指着二楼一间雅舍,“是肖夫人她……南星不知道做了什么,把她给得罪了,这会子正喊了十坛最烈的酒到房里,非逼着要南星喝掉,否则就要他把以往她花在他身上的钱全部吐出来!南星在屋子里喝了一坛,已经吐得不行了。”
最烈的酒?还是十坛!她想起南星那点酒量,不过三五杯下肚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那些个烈酒喝下去,还不得香消玉殒?
“啪”的一声,季窈将碗摔在桌上,豪气地擦擦嘴,目光盯着二楼。
“怎么这些人都指着南星欺负?带路,我要去会一会这个肖夫人。”
两人跟着三七上到二楼,推开右手边第一间雅舍的小门,只见南星与一紫衣白裙,富态雍容的中年女子相对而坐,少年面前放着五六个空碗,与散落在地上的一个空酒坛子一起,散发出浓烈的酒气。
见有人进来,中年女子侧过脸来,施粉过度的面容愠怒未消。南星则是一张俊脸烧个通红,连转过来瞧门口的动作都十分缓慢。
“南星!”
他艰难地睁着双眼,双手撑在桌上微微发颤,倔强地不肯倒下去,看见季窈扑到他身边,轻抬眼皮瞧着她,迷离的眼神中透着抹不开的醉意。
“掌柜……”
醉成这个样子,还知道忍着不叫师娘。季窈看着他强撑的模样心疼不已,转头看向桌对面一脸刻薄的中年女子,知道她就是肖夫人。
“肖夫人,不知我家小郎君哪里得罪了你,其中怕是有误会,还望不吝告知。”
“你是谁?”肖夫人一口茶喝下去,将茶杯摔在桌上,看着突然闯进来的季窈和京墨,甚是不满,“这南风馆里的事儿,你做得了主吗?”
南星已经有些神智不清,闭着眼睛靠在季窈怀里,少女脸上带着薄怒,僵直后背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威严一些。
“我姓季,如今是这里的掌柜。据小厮们说,南星承蒙肖夫人照拂多日,一直都深得夫人喜欢,所以夫人必然知晓他不善喝酒,饮不了几杯。但看夫人今日惩戒,必然是动了大怒,你有何不满,尽可与我说来。”
她一定要为南星讨回公道。
听这话,肖夫人脸色好了些,伸手转动着自己右手手腕上冰翠玉白的手镯,讲起了她的不满。
“一个小倌,左不过都是出来做皮肉生意,你们南风馆端着捂着,说是从不外出从不留宿也就算了,今日我花大价钱包下他,不过是想如往常一样,让他陪着品茶听曲儿,谁知刚才我想要亲他脸蛋儿一口,他就跟受了什么天大的侮辱似的,急赤白脸的就拒绝了我。”
说罢,她的视线从手腕上抬起来,看着季窈。
“怎么,往日都亲得,今日突然就不让亲了?那我还花这么多钱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