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宜长公主所居珠镜殿在皇后的含凉殿以东,距离比之含凉殿到紫宸殿还近。
不过,媛媛入宫快要一个月了,傅楚楚除了正经拜见了一次皇后,竟没往皇后跟前扎。杨太妃的原话是,“陛下和殿下才成婚,你跑去做什么”。她讪讪一笑,老老实实在珠镜殿待着。
这日媛媛无事,想起她来,便往珠镜殿去了。
宫人通禀皇后驾临,傅练不禁惋惜于他连踢十个毽子被忽然打断。
傅练年岁小,还能无所顾忌地在宫里跑着玩,傅祯的其余四个兄弟均已年过十岁,各自出宫开府去了,用不了几年,也能娶王妃。
至于今上幼弟齐王傅练,他还没正式读过书,娶妇的事,就更得靠后了。而说起读书,先头傅祯发火责罚了他的人,随即又忙不迭地应付婚礼,这样一来,给傅练择授业恩师的事就耽搁了。
兄长有了嫂嫂,他一个人在紫宸殿无聊,就只能来叨扰阿姊。
从前傅楚楚见媛媛,那是名字叫得脆生,现如今不成了,叉手行了个礼:“殿下。”
傅练却摆弄着他的漂亮毽子,无精打采地叫了声:“嫂嫂。”
原本以为他踢毽子不过三五日的新鲜,谁料过了百余日还有兴致。好在这么多日的功夫没白费,他能连踢十多个了。他缠着人跟他玩也就罢了,如今为了踢毽子,居然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简直没规矩!
傅楚楚当下瞪他,许尚仪则是从旁提醒:“六大王,该称呼殿下。”
媛媛不以为忤,轻轻一笑:“无妨,他爱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傅练抬眼看她,倒是对新嫂嫂的体贴很满意。
“殿下宽恩,”傅楚楚却道,“只是这样,恐怕日后要纵得他姓甚名谁都忘了。”
“才不会!”傅练郑重道。
傅楚楚又瞪他一眼。傅练本就不敢惹她,这会往媛媛身后躲,嘴里又抱怨:“嫂嫂快看,阿姊就要吃人了。”
“你……”
傅楚楚做势要揪他出来,媛媛亲自拦着她相劝:“好了,他只说这么一句,别和他计较了。”
傅练得了意,从媛媛身后伸出了头,歪着道:“就是。”
他这样挑衅,傅楚楚不肯放过他,他则再次缩回脖子喊“嫂嫂”求救,跟着皇后的一众宫人看着有趣,想笑却不敢笑。
媛媛见这两姊弟不肯停下,只得道:“天冷了,也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傅楚楚这才收了手,却冲傅练放狠话:“哪日你再放肆,我立刻让人把你轰出去!”
“哎呀嫂……”
他惹不起又打不过,非要挣个嘴上痛快,的确够欠!奈何话没说完,媛媛已经转了身,对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傅练微张着嘴,果真就消了声。
“六郎!”
“……臣……臣在。”傅练仰着脖看她,磕巴着回应。
“不可再贫嘴了。”
傅练眨巴着眼,随即点头如捣蒜,再也蹦不出来半个字。
入得殿内,他依然用手捋毽子上的各色羽毛,傅楚楚横了他一眼,和媛媛道:“从前阿婆忙,无暇管他,陛下又总是惯着他,这几年竟不比小时候安静了,往后殿下可要好好管教!”
陛下近来可没惯着他,甚至冲他发了好大的火,若是殿下也这样,她的含凉殿指定也不能去了。
傅练的眼神从毽子里抽了出来,有些委屈地看着媛媛。
媛媛却道:“他正是淘气的年纪,再大几岁,想是会收心的。”
“指望他收心,恐怕是难。”傅楚楚说完这句,忽然指着宫人道,“快给殿下上茶啊。——让小六气的,我竟忘了待客之道。”
媛媛莞尔一笑:“什么客不客的,听着怪生分的。”
傅楚楚也眉开眼笑:“殿下终归是殿下嘛。当日匆匆一别,我以为再见会难如登天,谁成想竟成了……成了嫂嫂了。”
傅练人小,心思却像个老者,听了这话暗叹一气。彼时他火急火燎地把顾娘子出宫的消息禀给傅祯,不仅没得到他半个笑脸,还引了圣怒。转眼间,陛下册顾家女为后的制书一下,他以为听了个天大的玩笑。
可不就是玩笑?圣人不喜顾娘子,没多久就纳了她为中宫皇后,这两日傅练和王顺打听,这才得知陛下甚为礼重顾皇后,倒让他弄了个惭愧。
或许陛下当日生气,是在恼他胡乱揣测圣心,明明都对顾娘子上心了,他却巴巴地跑到陛下跟前说顾娘子出了宫,陛下不生气才怪!
傅练摇摇头,心道:他可再不能胡言乱语了。
姑嫂叔三人吃着热茶,闲说着天阴沉着怪恼人的,还说起冬日到来要等着旨意才能供炭,不过值得一喜的是,待到了冬季,可以赏雪,宫里的景,配上白雪,那是可以让官员写奉制诗专门夸赞的。
京城的雪,媛媛见得多了,不过她去岁在陇右过冬,领略了雪满群山和瀚海阑干百丈冰的壮丽,眼下倒是很期待在宫里看一步一景的雪。
傅练接了一句:“届时太液池上结了冰,也可以去溜冰。”
傅楚楚反驳:“殿下才不会像你一样去太液池溜冰!”
殿下要为女子典范,若去太液池里溜冰会惹笑话。傅练干笑了一声:“我只是说我想去罢了。”
不过媛媛没扫他的兴:“届时六郎去太液池里玩,我们都去看。”
“他啊,摔的次数可比溜起来的次数多。殿下去看,怕是会看他摔得鼻青脸肿,涕泗横流。”
不待看傅练涕泗横流,三人已听得珠镜殿外有了哭声。
傅楚楚确定那的确是哭声后,皱着眉询问宫人:“外头是怎么回事?”
宫人出殿,旋即又入内回禀:“是郑淑妃在外头哭,说是求见殿下。奴等劝不住,这才……扰了殿下和长主。”
媛媛问:“是什么事?”
宫人艰难作答:“郑淑妃哭得厉害,就只……只说要见殿下。”
宫里的女人多,免不得会有哭哭啼啼的事。即便先帝走得早,傅楚楚也已经见惯了妃嫔们的伎俩,左不过是我嫉妒你,希望有人给我做主,又或是她欺负我我不服,需要人为我解气。一个个的梨花带雨把妆都弄花了,只为了博得一个同情。
媛媛怎么不明白这点,却不能冷眼相看。太皇太后已经明确说了,让她上奉君王,下束妃嫔,眼下她在咸宜长公主的珠镜殿,而郑淑妃专门追到了这里,她就没有不见的道理。
傅祯大婚,除了纳顾氏女为后外,一并将皇后位下的贵妃、淑妃、德妃和贤妃也纳了。
贵妃贺芸与淑妃郑珞是此前随陈家娘子一道绘了画像送进宫中,供太皇太后和圣人择选的女郎,不过那时傅祯只相中了陈家娘子,对这二位并不在意,她们能进宫,无非是太皇太后看她们家世好。
贺贵妃也算生的俏丽,奈何她的画像上看不出什么,严妆后涂了面药也不显,实则本人面皮发黄,仿佛淋了层蜡油似的。傅祯在意这点,见过她一次后,就不想见第二次。
至于德妃韦蓉芝和贤妃郭玉瑶,则是凭着美貌之名入宫,却也因自持美貌而挑挑拣拣,耽搁了几年时光,说起年岁,两个都已十八岁,虽也是适龄女郎,然而却长傅祯三岁,即便有年岁大一些更稳重的评判,可在傅祯看来,她们挑拣了这么久最终决定入宫,不过是意图攀附皇恩的俗物。
再说淑妃郑珞,这人是先皇后母家的族人,论起来,她是当今圣上的表姊。郑淑妃也是一副花容月貌,却是对下寡恩,才入宫没多久,就为着些小事重责宫人两次了。
宫里向来是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奖罚分明,才能让人信服。可是贵胄之家也怕落个苛待之名,皇家更是不必说了。宫里备下的那些敲扑,轻易不会使用,大多时候宫人有错,不是罚跪便是扣月钱了事。宫人们入宫普遍为了生计,做事谨小慎微,便是不机灵的人,也能出力气做粗活,没几个故意惹主子生气砸自己饭碗的。是以主子发话要传刑杖,那指定是宫人们错的离了谱。
偏是郑贵妃仅仅因为宫婢守在殿外没及时应她,她便气恼那人不把她放在眼里,当下就传了刑罚责了二十杖,险些闹出人命来。
这样的人,居然得了个“淑妃”的封号,倒也讽刺的很了。
她当下解了气,事后或许意识到了人言可畏,几经思索,决定求见皇后。
媛媛不知她所为何来,才问了一嘴是怎么回事,她便泫然欲泣,哽着声道:“殿下,妾再不敢使唤那些人了,不如就此裁撤了吧,也免得让妾辜负了圣恩。”
傅楚楚听罢,那个白眼就差点翻到天上去了。她记得清楚,先皇后是个温柔的人,怎的这位表姊给人的感觉这般塞牙!着实难受得很!
媛媛问她:“淑妃可是想清楚了,往后不必人伺候了?”
郑淑妃先是怔愣地看着她,而后泪眼婆娑,却又没脸再说出别的话来。
她不再胡言乱语,媛媛便缓了声音:“陛下看重你,这才拨了人去拾翠殿侍奉,淑妃若是裁撤了他们,才是辜负了圣恩。”
郑淑妃来时已默演过数次可能,谁料这会被说得语塞。
碍着面子,郑淑妃矫揉造作起来:“可是拾翠殿中确有人侍奉不周。”
媛媛得给她体面,便道:“有些人若是用着不顺手,替去了实属正常。只是一点,淑妃自己来定,何人可留,何人替去。”
这是为了堵她的嘴。往后她再拿这事说嘴,不是她过分挑剔,便是她连管教宫人的本事也没有!
今上选进宫的一后四妃,除了媛媛和贺贵妃外,其余三个皆比傅祯年龄大。郑淑妃以为青春之龄的少女,年长一岁便比年幼的人通晓不少东西,不想她来之前想的一套话,此刻面对皇后全说不出来了,只得就此心不甘地谢了恩,回了拾翠殿。
有了皇后懿旨,给拾翠殿换宫人的事就办得迅速,郑淑妃不能不遵旨,便随手一指,草草打发了三位。于是,当日拾翠殿就更替了三个新人。
晚些时候傅祯又到含凉殿,恰逢杜尚宫给媛媛复旨。他听后不禁皱眉,心道:女人真是麻烦。
即便郑淑妃下手重了,可她到底是先皇后的母族,如今又进了宫,媛媛不能薄待她,就冲傅祯道:“淑妃来见妾的时候,哭得伤心,哪日陛下得空,去看看她吧。”
傅祯挑起了眉,仔细端详了她一会,见她面无波澜,就合上了手里的书,应了一声:“好。”
紧接着,那册书就摔在了黑漆雕宝相花翘头案上。
真到傅祯驾临拾翠殿时,却不是因着郑淑妃让他流连,而是因她这里新更替的一名叫徐莹的宫婢。
那日拾翠殿传膳,她端着铜盆伺候傅祯净手,虽只是垂着眼睛,可傅祯还是注意到了她,甚至因为那一眼,他没用好那顿膳食。
之后,他才从拾翠殿出来,就立刻吩咐王顺去查她的注色。
王顺听了旨意,纳闷于陛下忽然查宫人做什么。转而一想,兴许是皇后为了平复郑淑妃心绪给她更替了人,陛下顾及皇后,顺带也在这上头留了心。
但凡是让帝后相谐的事,王顺是一百个乐意做,且是能亲自做绝不假手于人。
这次,王顺除了调徐莹注色外,还去看了一眼真人。谁料当他见到她时,险些惊掉下巴——
这人……这人的眉眼居然和陈娘子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