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命无虞。”
江淮之携着淡淡的雪松香气朝她缓步而来,声音一贯的清冷,“今日的事,怎么回事?”
得了肯定的答复,她终于放心了些:“本该冲我来的,是萦月救了我……”
紧张与担忧在她的心头迟迟无法消散,面对这位说话并不好听,且午前刚刚将她气得跳脚的江家三郎,她没有心思再与他闹任何脾气,从递信到邀约出门,直至落水前的一刻,她给他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个遍。
甚至连她们二人之间的对话,她能想起来的,也尽数抖落出去了。
她方是第二次见眼前之人,对他除了长得好看之外并没有一丝的好印象,但他是萦月的亲哥哥,她相信江淮之绝不会将妹妹的清誉当作玩笑。
“潭水未结冰?”
听她没什么逻辑地胡乱讲了一通,江淮之捕捉了重点,淡淡发了问,“知道你着急,但像这般‘想当你小姑子’的闺中话似乎也不必讲给我听吧。”
若是苦主都和她一般乱讲一气,大理寺怕不是要变成京都最大的八卦场。
被当事人当面点破,符柚耳根一红,连忙装作没有听清的样子顺势答道:“对、对……水很凉,不是温泉,我跪在岸边拿莲花的时候,膝盖特别疼,就像是跪在冰碴子上一样。”
“是人为。”江淮之略一沉吟,颔首儒雅,“此事你不必管了,我自会去追,记住,不要张扬。”
“我知道,事关萦月的名声,我不可能胡来的!”
她小拳一握,急急作着保证。
“你可以查到吗?你给萦月出了这口恶气好不好?”
他微微垂眼,瞧着她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语调终究是温和了些,“她是我亲妹妹,你的叮嘱是否多余?”
语毕,符柚竟像是心中大石落定,彻底松下口气来,蓦然炸开了哭声:“对不起……”
江淮之背在身后的手顿时僵了僵。
他刻意放轻了语调,怎么反倒是真哭了?
眼前这小娘子,午前刚刚给他递过了茶,虽说这茶是他自己煮的,课业也还半点没教,但是好说不说也算他半个生徒了,一脚踢出去总归容易毁他自己名声。
可太子很少哭,偶尔幼时哭闹过几场,也都被他手板打得服服帖帖的,半点也不敢再出声。
只是太子皮糙肉厚的,如何跟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比。
视线淡淡在符柚正不断抹着眼泪的小手上停了停,江淮之低声叹了口气,斥道,“门关着,你在里面哭得这么大声,传出去像什么话?”
符柚葱一般的手指果断朝旁边一指,抽搭个不停,“窗、窗开着呢,没事,呜……”
“……”
江淮之默了默,“因为担心月儿吗?”
见她用力点点头,他犹豫了好些会,才跟哄太子一般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试着措辞安慰,“月儿不会有事的,这件事我也会给她一个交代,柚儿不哭了。”
“我相信...嗯...相信江先生。”浓重的鼻音模糊了她一贯清甜的声线,“是、是因为这个,现在还有一点点其他的原因……”
“是何缘由?”
“今、今天在讨厌的人面前哭了两次,还被、被讨厌的人哄了……”
似乎真给她委屈坏了,蜷缩的跟个团子一样。
“好丢人呢……”
“……”
江淮之重重一甩衣袖。
他就多余安慰!
眸中一凉,他尽力强迫自己保持那江家三郎恰如其分的温雅风骨,“我有事,自己出去哭,你想看看月儿就去看,其余的地方不许乱走。”
逐客令都下了,符柚只得抬抬小手抹干净眼泪,扥了扥那皱巴巴的湿了一大片的小锦裙,无辜地“嗯”了一声,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好像真是被赶走的是吗?
她是真不知道自己错了是吗?!
他胸口似乎被气得微微起伏,温柔的笑意里夹带了明显的威胁,“还不走?”
“不认路……”
“平日不是常来?”
“没走过大门。”
“出去有人带你。”笑意噙在眼角,似乎快挂不住了,“去吧。”
再不出去,他怕他忍不住破坏自己的好形象。
纵横东宫二十余载,他头一次觉得在气人方面有了对手。
“那我去看看萦月啦。”符柚歪歪她那小脑袋,从那双似笑非笑的好看眼睛上挪开视线,临走前顺手推了下窗,“这么冷的天,先生就别开窗了吧,我给你关上,一点小事不用谢我。”
“打开。”江淮之眸中微微一暗,“自作主张。”
“又凶。”
符柚扁扁嘴,提起小裙摆,一条腿终于迈过了那道门槛,忽又缩了回来,“对了,江先生!”
又怎么了?!
江淮之刚刚冷下来的脸见她转头,瞬间如春风拂面般温和:“还有事?”
“江唤怎么样了?”自进府后就没见过那护卫,她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他确实是冒犯了萦月,但也是为了救人,听说他还是先生的心腹,先生会处置他吗?”
“你倒是心善,什么人都要关心一下。”他声音有些淡了,“他是我从小养的死士,眼下还不是他死的时候,只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终归要付出些代价。”
符柚听得云里雾里的,只大概听明白了那人不会死,也不好再多问人家的家事,方重新将腿迈了出去。
“对了,江先生……”
江淮之再也笑不出来了。
正欲发作,却只见门前那小姑娘迎着冬日温暖的日光,转过身来嫣然一弯唇角,随即便失了踪影,只余一句话留在风里,“先生说话不好听,但是长得真好看!”
江淮之:“……”
说的什么东西?!
-
自待客的前厅中走出,很快便有嬷嬷得了吩咐迎了过来,领着她穿过一道垂花门,又踏上一方上好的楠木铸就的游廊。
符柚好奇打量过去,大院两手边数座上房并着厢房,雍容大气却不似自家装潢奢华,廊桥、甬道乃至牌匾,处处都布置得素雅而不失精巧,颇有诗书礼仪传家的文人风骨之气,叫她瞧得入迷。
不愧是自开国以来便代代相传的帝师世家,院中不似其他家族般各有各喜爱栽种的花,反而三步一青松,十步一竹群,三十步内必有一书架,精心打理的书卷哪怕在风吹日晒下,也瞧不出半点的萎靡,冬风一来,青松竹叶并着书页簌簌作响,入耳甚是好听。
没有花香来打岔,符柚只浅浅一吸气,鼻尖便萦绕上了淡淡的书墨香气,她不自觉轻轻闭了眼,鸦羽般的长睫随风微微扇动着,心底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
见她入神,跟着她的嬷嬷慈眉善目,规规矩矩一抬手,“江家以诗书治家,小娘子如今所处的这座院子正是江府的主院,也是最能体现我们江家风骨的地方。”
符柚很难得的没有胡言,安安静静听嬷嬷讲。
“方才那处前厅,是家主待客之地,家主作为帝师久居宫中,陪伴帝王身侧,家中诸事如今大多都是夫人与三公子商议着打理,婢子听闻小娘子新做了三公子的门生,近水楼台,想来也能近身体会到三公子的温和儒雅。”
?
他更多的难道不是毒舌和气人吗。
她没好意思打断人家说人家未来家主的坏话,小嘴一张又默默合上了。
“这边是我们家夫人的住处,那边便是三公子的屋子了,公子也很少回来,小娘子若寻他,怕是还是要往东宫多走一走,至于那边……”嬷嬷仍不知疲倦地待着客,谈及此忽然顿了顿,“大公子从不见客,小娘子还是不要乱走为好。”
“我平日只找萦月。”
言下之意,她对别的屋子并没有一点兴趣。
只在对方介绍江淮之住处的时候,她才好奇地往那边投了投目光。
嬷嬷知趣地噤了声,领着她又穿过一道拱门,进了一处小小的内院,方行礼退下了。
屋内很是安静,盈满了浓浓的药草气息,知她来了,初初醒转的江萦月挥手屏退了所有的丫鬟婆子,撑着胳膊费力想从床上坐起来。
“你别乱动!”符柚连忙小跑几步过去又强行扶她躺下,“我看你一眼我就走,你受了惊吓,要好好休息!”
“我知道。”江萦月脸色苍白的厉害,声音微哑,“小柚子,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就好好休息。”
“今日的事情我都跟你二哥哥如实交代了,他会好好调查的,你放心就好了。”
她以为她关心是谁在背地里害她们,孰料江萦月缓缓摇了摇头,费劲地朝她耳边挪了挪,开口极轻,似是怕被人听了去,“江、江唤他……还活着吗?”
饶是符柚平日里再大大咧咧的,听了这番话,一双清冽的眸子里也难免有了疑色。
“你好像很关心他?”
“……我只是问问,毕竟救了我一命。”
“嗯……我不好多问,但是听江先生的意思好像只是罚了他,没有要他性命。”
“那便好。”不顾闺中密友愈发疑惑的表情,江萦月舒心一笑,径直转了话题,“你唤哥哥作先生了。”
符柚这才跟意识到什么一般,面上一窘:“茶都递过了,不是迟早的事嘛……”
“小柚子放心,二哥哥是很温柔很温柔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温柔是温柔,可我总觉得他是装的……”
符柚小声嘟囔了句,见她身子愈发虚弱,登时便起身告了别,“等你好了,我们有的是说话的时候,你家中规矩太多,走正门太费劲了,我走我就跟以前一样翻墙走了呀?”
“慢一点。”
身后传来熟悉的叮嘱声,符柚翻窗出去,寻来次次用完都被江萦月偷偷藏好的砖石,小巧的身子灵活一跃,便扒上了那处砌得结结实实的矮墙。
说来也奇怪,她来找萦月的次数说不上多也绝不算少的,这矮墙上的瓦次次被她蹭来蹭去,倒还是如第一次一般坚固,丝毫不见松动,也不知江家用的是什么瓦,改日定要问问,她也买来给自己的饮溪苑用一用。
正待扭身跳往墙外,不远处的正院里忽得一阵骚动,惹得她下意识遥遥望去。
“每次说你你都托辞有事,一说便要出府。”听声音似乎是个颇有威严的中年女子,“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母亲息怒。”清冷似雪的熟悉音色隐匿在青松间,“我的确无意成亲,劳母亲费心了。”
仿佛吃到了什么惊天大瓜,符柚小耳朵倏得一动。
这不是江淮之的声音吗?
成亲?!
“成亲不只是为你自己,更是为了整个江家!”
江夫人言辞犀利,寸步不让。
“你做太傅时年纪极轻,你也知道为了服众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如今太子殿下与丞相家那位已然到了婚龄,等两人结了亲有了孩子,你这边八字还没一撇呢,下一任太傅从哪里出去?拱手让给别的房里吗?”
符柚嘴角一抽。
怎么她跟李乾景就有孩子了呢?!
而且什么就“丞相家那位”,她吃个瓜也不配拥有名字吗?!
那边,江夫人仍在斥责:“娘已经为你让步许久了,可你瞧瞧这整个京都,二十有五的年纪,谁家连亲都没成呢?你大哥哪怕腿脚不便,也早早就应下了家里说的亲事,如今甚至你妹妹的婚事都提上议程了,你……”
江淮之只静静地听母亲训斥完,方俯身一行礼,举止温雅,“母亲不必担忧,大哥长子的课业孩儿前些日子考察过,是可塑之才,下一任太傅让小侄子来做,也算是从我们房中出的。”
“你要娘说得多明白。”江夫人看着他,终究是恨铁不成钢般叹息一声,“娘希望接任的,是你的孩子。”
“无论是谁,只要身上承继了江家风骨,于家族都是有益的。”
他知道,母亲作为正室夫人,诞下长子却天生有疾,只能眼瞅着姨娘一房一房往府里抬,过了好些年,才又有了他,他几乎是母亲全部的希望。
他理解母亲的执念,只是行走一世,若说听从二字,唯有内心而已。
“罢了,你自小主意正,娘也不烦扰你了。”
“去忙吧。”
脚步声越来越轻,片刻后整座院中再无半点声响。符柚跨坐在墙头上,闭着眼睛扯着耳朵才往那边听,直到许久没有音了,她才后知后觉地睁开眼,恰对上一双淡雅疏离的眸子。
“好看吗?”
雪片一般的声音轻轻落到她耳边,却仿若一阵惊雷,吓得她差点从墙上掉下来。
京中贵女,大家闺秀,坐在别人家墙头听墙角还被人抓住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太不像话!
“不不不…不好看!”符柚清甜的嗓音里难掩慌乱,“不是说先生不好看,是、是这个事不好看,不是……”
她语无伦次地胡乱吐露了一堆,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她明显感觉到,有人正在往这边过来。
“也不知江府的大门哪里得罪了小娘子,次次都不走正路。”江淮之轻笑一声,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太没规矩。”
符柚保持着在墙头上尴尬的姿势,面上一窘:“你、你每次都知道?”
“若无默许,你怕是第一次就被抓下来罚了。”他亦能听到家中下人的迫近,却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先生是住东宫,倒也不至于耳聋眼瞎。”
“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符柚显而易见地着急慌乱起来,“我、我先回家,明日再跟你道歉好不好?”
若是被那么多人亲眼撞见自己跨在墙上的模样,传到爹爹耳朵里,她不定要被训成什么样,她能屈能伸,不计较这一时得失,眼下还是先从江府出去为妙!
然而江淮之似乎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悠悠开口:“知道错了,错哪里了?”
“哪里都错了!”
她急得眼眶都红了。
“我上午不该跟你顶嘴,下午不该约萦月出去害她落水,黄昏不该不递拜帖不请自来,眼下不该翻墙出府还偷听你的墙角,我哪里都错了,你让我走好不好?”
“论别的,的确不该,但月儿落水之事,怨不得你。”
江淮之说话不紧不慢的,一字一顿。
“那、那把下午那条去掉!”她用力咬咬唇,几乎又要被欺负哭了,“我去掉,你让我走好不好?”
如玉一般温润的公子负手立于墙下,唇角弯起个好看的弧度:“我从来没有不让你走。”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午前初次见你的时候我便说过。”
他笑意更甚。
“你是可以跑的。”
“……”
对啊。
她又忘了!
符柚被他气得直咬牙,小身子灵巧一转,直直从墙头蹦了下去,提着裙摆呜咽着就跑回家去了。
另一边,江淮之玉白色的长袖浅浅一挥,将闻声而来的丫鬟们径直屏退了。
说来奇怪,不立于人前时,他是从来不笑的,只是这小姑娘落荒而逃许久了,他仍站在一棵挺拔的青松下,噙着那抹温和的笑,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确定了。
他的新学生,的的确确是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