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涟站在岸上,沉默不语。
景音心底有些发木。
他的样子,没怎么变。
轮廓精致,鼻梁高挺,狭长又略上挑的眼眸里,一双浅瞳淡漠至极。
像是幅毫无情欲的素描画,被以最优越扎实的技法画了出来,却唯独缺失了色彩。
此刻,这双浅眸的主人正自上而下睨着她,情绪难以察觉。
两人对视了几秒后,景音的视线有些心虚地往下躲。
碰巧瞄见那颗朱红的痣点缀在他清瘦修长的脖侧线条上。
男人喉结微动,那痣像是有了生命般地跟着起伏,像是为这具身体设置的唯一纵欲的开关。
景音突然想到以前那帮人对他的形容:
蛊惑众生的脸和纯欲的躯体,恨自己有个清心寡欲的大脑。
——她不自觉想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次属实算不上有多愉快,甚至现在回想起来,算是景音人生中的尴尬高光时刻。
那是裴涟最后一次对她表白。
她被裴涟纠缠了一年,已经不厌其烦,而彼时自己还有点心理上的毛病。
裴涟不顾ktv里还有许多校友,带着醉意在她耳边反反复复地求:再给他一次机会,试试。
男人的浅眸在昏暗的包间中熠熠生辉。景音揽过这个平日被众星捧月的理工大校草,调情般在他脖间印下一吻。
她看他那颗朱砂痣不顺眼很久了。
万籁俱寂时,景音抬起头,机械地告诉他:
试过了,没有感觉。
裴涟当时的神情,偶尔还会出现在午夜梦回,顺带着些别的复杂情绪,让景音难以安眠。
而她,当年居然能做出如此让人两眼一黑的举动……
从回忆中抽离,景音克制住想骂自己有病的冲动,迟钝地分析出了一个裴涟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她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
“你好。”她声音有点哑,“这里不对游客开放。”
裴涟的眉微微凝了凝。
他还没说什么,急匆匆的脚步声就从门口传来。
景音侧过头,看见王馆长从门口跑进来。
“不好意思啊裴总,老婆的电话不能不接……您怎么进来了?这里早闲置啦,只有一条生病的白鲸,给员工——哎呦妈呀,小景,你在啊?”
王馆长走近才看见水中的景音,夸张地吓了一跳。
裴涟没理他。王馆长尴尬地搓搓手,只好又介绍起来:“啊,这是海洋剧场的员工,负责美人鱼演出的。小景,这是裴总,大老板!你泡里面干啥呢,快上来。”
王馆长使劲冲景音眨着眼。
景音微微僵硬地上岸,水渍顺着腿蔓延了一地。
“裴总好。”她盯着空气。
“裴总可是很有意向给咱馆里投资呢,哈哈哈。”王馆长笑得和气万分,“以后啊,你这条小白鲸能改善伙食啦!”
景音:“……谢谢裴总。”
裴涟半垂着眼,没应声。
王馆长只觉得气氛微妙。
投资这事其实八字还没一撇,裴涟不回应他,难道是悬了?
他又捧着笑脸:“裴总,咱去外边说话,这里没暖气,怪冷的。”
被王馆长一提,景音才想明白,裴涟为什么一副反常的样子站在水池边。
——这里又冷又空旷,自己方才悬在水中陪小猪,从岸上来看,她怕是跟个尸体没什么区别。
所以,裴涟这是……
被她吓了一跳吧。
面前的人像是为了打破她这个想法,幽幽开了口:
“不急。”
声音带着些磨耳的低哑,还是那样礼貌却疏远的语气,尾音还要懒散地拖长,像一只不给摸的猫。
景音已经不矮,裴涟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头。男人低下眸,脱掉身上的外套,向前一披,包粽子似的围在景音身上。
景音身上的长袖t恤,在门外烘着暖风满是热带鱼的海洋剧场里,厚度正好。
但在白鲸馆,尤其她还是一身湿的情况下,确实有点冷了。
毛呢大衣带着若有似无的清幽香气,揉在裴涟残余的温度里,阻断了她不断散发的体温。
八月夜桂花。
她以前也有这款香水。
景音有些无措。
她以为按照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发生的事来看,裴涟现在高低得痛骂她一句神经病。
没想到居然还能关心她,着实是有气度。
她心虚看着地面:“谢谢。”
裴涟抽离了手,淡然看向水中的小猪:“它生了什么病。”
景音如实回答:“压力大。”
裴涟眉头轻皱,显然没理解。
“白鲸是群居动物,这里只剩它一只,它很孤单。”景音向他解释,“再加上以前训练让它有心理阴影,所以它状况一直不太好。”
语毕,她又补了句:“我刚才就是在模拟它的同伴,和它一起嬉戏。”
免得被裴涟误会她是想不开打算溺死自己。
裴涟淡扫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门。
王馆长跟在他身后,刚要迈出门槛,突然回头小声掐着嗓子:
“小景,发什么呆啊,快出来!”
“?”
王馆长指指她身上的衣服:“留着收藏啊?”
“……来了。”
景音拢紧了外套,略粗糙的羊毛纤维磨着她的指腹。她蹲下拍了拍小猪软软的脑袋,又浅吸了口大衣上的香气,才跟上了王馆长。
出了白鲸馆,外面有名蓝衣男子在等待。
看见裴涟,男子很熟稔地上去拍他的肩:“参观完了?你怎么把外套脱了,这么热啊。”
景音突然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男子很快看见了后面的景音,脸上惊了一惊,而后换成一副戏谑的神色:
“哟……这不是那个美人鱼小姐姐吗!”
景音只得点了点头。
男子正经了点,冲她笑:“你好你好,我叫王嘉。”
“你好。”景音礼貌回应。
而后,她突然发现一件恐怖的事情。
王嘉叫她什么?
美,人,鱼,小姐姐。
景音重新看向王嘉。他穿着件蓝色的轻便羽绒服,而旁边的裴涟,身上只一件素色衬衫。
不过,裴涟的黑色大衣正披在自己的身上。
这两人,无论身高体型,还是衣服颜色,都和她在鱼缸里互动的那两个男游客差不多……
那么她,是怎么和他们,尤其是和那个黑影子,互动的呢?
景音脸颊蓦地一顿发烫。
因为她想起一件更过分的事。
她早上跟方小芸口嗨,说自己把裴涟睡了。
……
虽然裴涟不可能知道她在短信里的生猛发言,但景音越发地不敢看他。
她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到正主啊!
景音偷偷挪了两步,想往楼上办公室蹿。
身旁很及时传来凉凉的声音:
“穿着我的衣服,想去哪。”
“……”
抬头,裴涟正盯着她看。
景音脚步立停,开始脱外套。
而后又停下了动作。
她浑身湿透,这里还有零星的游客,脱了外套,是有点,影响馆容。
裴涟凝着她的动作:“你有没有换洗的衣服。”
“……在楼上。”
“我跟你去。”
景音浅笑着推脱:“不用麻烦了,裴总。”
听见她这句客气话,裴涟唇角染上些意味不明的冷笑。
“景音。”
“打算跟我装不熟到什么时候?”
语气带着胁迫似的,让景音心里打了个寒颤。
“……”
“你们认识?”王嘉很是惊讶的样子,指指俩人。
“嗯。”裴涟仍盯着她,“老同学。”
旁边安静了半晌的王馆长终于开口:“原来是老同学啊!瞧我这眼神,我还以为……”
“我待会儿把衣服给你送下来。”
景音撂下一句话,闷头跑了。
果然还是她把人想得太好了。
裴涟那六亲不认的眼神,应该不止于骂她神经病,而是打算刀了她。
景音飞快换了身衣服,然而她发现了一件事:裴涟的外套内里沾了她身上的水,潮了一片。
这本是自然而然就能想到的事情,但由于刚才撞见裴涟太震撼,她没反应过来。
景音又回了办公室,路图还坐在里面。
“有没有多余的外套?”她问。
路图茫然瞅着她:“咋了。”
“借我用一下。”
路图不明所以,但还是从隔壁休息室拿出件羽绒服。
“过两天还……”她微顿,然后改了口:“算了,多少钱?我买了。”
“你要干嘛?”路图问她,“你衣服坏了?”
“不是我,我帮别人借的。”
“那之后还回来不就行了。”
景音别过脑袋,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路图没听清,把脸凑的近了些:“你说啥呢。”
突如其来的近距离,让景音下意识地回避。
“没什么。”她答,“说个数。”
她已经拿出了手机要给路图转账。
路图差不多知道她的脾性,只好说了个数字,很快景音就把钱转来了。
景音把怀里的毛呢大衣一起塞给他:“去一楼,给一个穿浅色衬衫的男人。”
路图抱着两件衣服,一脸懵逼。
景音轻推他:“还愣着干嘛。”
“谁啊?”路图明显不理解她这一套操作,“姐,你怎么不自己去送啊。”
“……我腿疼。”
路图挠挠头:“好吧。就……就穿浅色衬衫,还有啥别的特征没?”
景音沉寂了两秒。
“长得人模狗样的。”
“……”
-
王嘉的手指在亚克力墙上敲了又敲:“我叔也忒不靠谱了,老婆一叫就跑,说好了中午请我们吃饭呢……”
裴涟在他身边,靠墙看着水里的鱼游动。
“你的老同学怎么还不下来。”王嘉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了眼楼梯口,“哎,来了来了。”
裴涟顺着看过去,下楼的却是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手里抱着两件衣服。
裴涟眼神沉了下去。
路图看见裴涟,也愣了一下。
他认得这张脸。
路图脚步停了一拍,心底逐渐涌起巨大的难以置信。佯装淡定地下了楼,他冲裴涟开了口:
“裴先生?”
“是我。”裴涟接过自己的大衣。
路图面上滑过一丝不自然,扯起嘴角干笑了笑:“小音让我把这个也借给你。”
他递出自己的羽绒服。
羽绒服明显是男款。裴涟低头看了一眼,淡淡回答:“不用了,谢谢。”
接着就要披上自己的大衣。
“穿这件吧。”路图突然伸手,拦住他穿衣服的动作,“不然,等我回去,小音要跟我生气的。”
他手用上了劲,力道还不小。
裴涟抬眼,重新审视了下面前的青年。
高大结实,皮肤透着股健康的活力。算是比普通人要眉清目秀些,只是笑容难看又僵硬,似乎对现在做的事十分不擅长。
“你怎么知道我姓裴?”裴涟突然问。
路图恍了一瞬,很快回答:
“小音让我,交给裴先生。”
“你是她同事。”裴涟淡着语调。
不像在提问,倒像是在陈述。
路图迟疑了下,后听见自己这样回答:“我是她男朋友。”
裴涟动作微滞,但仍避开了他的手,穿上了大衣。
“是吗。”
他缓缓系着扣子。一个、一个,光滑细腻的牛角扣被他冷白的指尖摆弄捏紧。
末了,他抬眼,毫不掩饰眼底的桀骜。
“她的审美,好像没这么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