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平十一年,二月十七,是沈老三死后的第六年。
他捡来的闺女沈殓在三年前就脱下了孝衣,而今将要远行,临前来了自己爹的坟前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背上行囊,走出了那没有天日的乱坟岗。
赴八月的秋闱。
里长知道她要去考举人,前几日就来看过她了,送了些盘缠,宽慰道:“……你能想明白原是再好不过的了。老三他地下有知,晓得你为他守了六年的孝也会夸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沈殓站在家篱笆前,跟那个胡子花白,杵着拐杖的里长道,“叔爷,我原只守三年,是三年前孝期没满才没去赴秋闱。”
她倒是个老实人,不往自己脸上贴金。
她爹死在了靖平六年的八月里,而离靖平九年的秋闱刚好差了一月才满三年,沈殓这才没在上次秋闱里下场赴考。
只这理由世人们大多不信,认为她只是孝顺,毕竟这世道,多的是人为了做官做宰谎报自己父母的孝期。
哪像沈殓这样,因为一个月而将自己的科举之路往后延三年。
里长笑笑不说话,对这个乱坟岗里走出来的鬼婴他心中始终有份害怕,在面上却又不敢表露出来。
他知道沈殓有个好头脑,十五岁就中了秀才,将来指不定还能考中进士,便想临前与沈殓交好,“……村里商量过了,你家的院子,村里的人每隔十天会派人过来打扫一下,不会让它荒废了,这是乡亲们凑的些盘缠钱,你收着吧。”
钱递了过来,沈殓入手一估,约摸有四两多。
他们村穷,正经的学堂都没有一间,还是城隍庙腾了一半给孩子们读的书。
庙里冬冷夏热,又漏雨又漏风。
能凑出四两多的盘缠给她,已是很不容易了。
沈殓没有推脱,收了盘缠之后对着里长正正经经的作了个揖,以表致谢。
“好孩子,好孩子…村里多少年没有出过秀才了,更没有出过举人,你好好读书,好好考试……”背着手的里长走前只留了这么句话给沈殓,然后便跟着孙儿杵着拐杖敲着地,慢慢悠悠下山了。
乱坟岗这个山坡,终年上来不了两个活人,沈殓儿时有记忆开始便很好奇山下会有什么。
沈老三摸着她的发顶,抽着旱烟道,“娃子,你好好读书,读多了,就能走出去,看看外面有什么。”
沈殓听她爹的话,认真读书。
因为读书,她下了乱坟岗,去村上的城隍庙听学。
后来学有小成,去了县上考了秀才。
她还想更往外走,更往山下走,沈老三就死了。
葬在了乱坟岗里。
缝尸匠的女儿殓了他的尸,背他入了葬,然后停下了往外走的步子,停了六年。
而今重拾旧步。
往外走。
走出去。
……
走了一个多月,走穿了半背篓的草鞋之后沈殓终于从青阳走了出来,结果刚到天水城边就被人绑了。
一道被绑的还有在半路遇上的一个一起搭顺风车的姑娘。
赶车的老汉平日里看着头晕眼花,结果在土匪们跳出来的那一瞬间竟忽然好利索了,在沈殓她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直接跳车下山,逃命去了。
剩了牛车上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这俩人。
一个弱不禁风,病病殃殃。
一个穷酸秀才,身无分文。
土匪大爷们好不容易截回道,结果遇上了沈殓这种穷鬼,浑身上下只搜出了七十多个铜板,气得对方把那些铜板恶狠狠的踹到了自己怀里,提着刀在那骂道,“呸!爷爷的,遇上穷鬼了。”
刀背闪着寒光,被日头一照,差点把人眼睛给晃到。
沈殓低着脑袋没敢吭声。
倒是坐在她旁边的姑娘大约是受不了这个惊吓,看见能有她半个身子长的大刀之后立即捂着胸口,一口气没提上来,然后就那么直挺挺的晕了过去。
倒在了沈殓的怀里。
这姑娘长得冰清玉洁相貌出挑,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只不知道是怎么的,跑到这荒山野岭来了。
搭个顺风车还搭到土匪山门下了。
沈殓是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只能对那几个土匪好声好气道,“各位好汉,我只是个读了半吊子书的秀才,去天水城也只是赶考,那些钱就当是给几位好汉买点茶水喝……万望大爷们高抬贵手,能放我们过去。”
她相貌平平,瘦脸细眼,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还跟十几岁的小孩儿一样,竹竿似的。
半分姿色也无。
土匪们去劫她色也不至于。
这些落草为寇的匪人大多是因朝廷苛捐杂税而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实在是没了法子,才上了山当了土匪。
杀人放火真没有,只是拦个道,找过路的商队和大户收点买路钱。
像沈殓这种穷酸秀才,土匪们大多看都不想看上一眼,“嚯,还是个读书的娃子呢。”
为首的是一个骑着黄粽瘦马的国字脸大汉,留着络腮胡,看着约摸三十好几的年纪。
他听了沈殓的话后意味不明地撇了下嘴,然后叫了一下方才去沈殓身上搜身的那个土匪,一个圆脸平头的小伙,“瘦子,咱们当土匪的也有规矩,不打读书人的钱,把钱还她。”
那圆脸的平头听了这话后倒也爽快,笑嘻嘻地把那七十多个铜板从怀里掏了出来,然后手一扬,丢到了沈殓坐着的板车上,哈哈大笑道:“穷秀才,把你的钱收好吧。”
说完他们还真把路给让了出来。
沈殓扶着怀里那个晕倒的姑娘,也腾不出手去板车上捡铜板,只能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对那四五个土匪连连点头致谢。
折腾了好大一会才赶着那没了主人的老黄牛车往前走了起来。
原本顺顺当当的,结果怀里那晕倒的姑娘不知怎么的,一口气竟又提了上来,悠悠转醒,然后径直坐了起来。
真是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走到土匪头子跟前时醒了。
这一坐,使得土匪们正好瞧见了她那张出挑又绝色的脸。
国字脸手一伸,沉声道,“且慢——”
沈殓心道糟了。
果不其然那国子脸拦下了她们,问那悠悠转醒的姑娘,“你也是去赶考的学生?”
那姑娘受了大惊吓,脑子没有转过弯,也根本不知道他们前面说了些什么,只听这么问了后便摇摇头。
完全无视了沈殓拽着她衣角都要拽烂了的手。
“我,我不是…”
国字脸哈哈大笑,笑眯眯的,脸上还有几分和气,“那正好,左右我那兄弟还没有讨老婆,姑娘你就跟着咱上山做我弟媳吧。”
好不容易才醒过来的姑娘一听这话,当即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这回砸在了沈殓的胸膛上,差点没把她给砸断气:“……”
大约是看出这姑娘身体素质不是很好,醒了又晕,晕了又醒,那国字脸大哥便同沈殓说道,“秀才,哥是真打算放你过去的,只是我这新弟妹身体看着不像多好,山上又没几个女人。按咱老家的规矩:新婚前新娘子的屋外人进不去,要不劳烦秀才你跟我们上趟山?等他俩成婚之后,你再下山去赶考,我听说考试是在八月?”
说完又掂了掂自己手里的刀。
沈殓哪敢说不字,只硬着头皮应下了。
于是就那么,她跟那病弱的姑娘被土匪们给绑上了山。
土匪们对她们倒还算是客气,上山的时候是让那圆脸平头为她们赶的牛车,到了寨子里也安排她俩住进了一间房。
房子不太敞亮,也小,拢共就那么几件家具,一眼就看过去了。
唯独床榻倒是大,横着能睡下四五个汉子。
旁边堆了两床棉被,看着也不算是很好,都有些泛黄了。
病弱的姑娘还没有醒,圆脸的平头停在门口说自己男女授受不亲,于是只有沈殓咬牙把人给背进了屋。
就十几步路,背得她气喘吁吁,头脑发昏。
“你这秀才,怎么这么没力气?”圆脸对沈殓的力弱很是不满意,“寨子里面随便找个女人出来都能一拳打翻三个你,你在家都不种地的吗?”
只要是下过地的妇女,还真就没有沈殓这么弱鸡的。
沈殓赔着笑,不大好意思地说:“好汉,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哪会下地种田啊?再说,我这一路去赶考,身上的盘缠也不多,时常都是饱一顿饥一顿的,身上早没力气了。”
说完她还指了指自己脚上穿的草鞋,“这是我最后一双草鞋了,原本去天水城的官道滑坡了,我为了绕路,在山里转了两天,鞋都穿破了,好不容易绕到大路上来,刚搭上顺风车就遇上各位好汉了,也算是缘分吧?”
她虽相貌平平无奇,可巧在长了双清明的眼睛,让人看着就舒坦。
那圆脸也便笑了笑,不甚在意的打趣道,“你倒是运气霉。”
“也不霉,不霉。”
沈殓对那圆脸的态度与对那络腮胡土匪头子并无太大区别,加上她又是个姑娘,还是个读书人,没什么冲突的时候对方还是愿意跟她说说话的。
毕竟山寨里一年出头也不会有几个生面孔不是?
“行了,你啊就在这放心住吧,管吃管喝,大哥说了,等二哥办了婚事之后就让人送你下山,再给你些路费,全当是你做送亲人了。”那圆脸摆摆手,跟沈殓交代了一下。
“你可别想跑,咱们寨子有烽火台,往上面一站就能望十里地,你只要敢跑,抓回来了就……”圆脸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殓很识时务,连连点头,然后搓搓手,问,“那大哥……你这有稻草或者麦秸吗?”
圆脸莫名其妙:“要那玩意做什么?”
沈殓:“我这不是估摸着要住几天吗?想编两双草鞋,到时候路上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