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男人再次进门,宋知钰依旧背对着他没有动。
“疼吗?”
床尾的被子被掀开,纤细的脚腕突然被一只大手擒住。
宋知钰猛的坐起身子,雾气朦胧的双眸盯着萧寒砚褪下他的足袋,手掌轻轻在发红的足跟处揉按,虎口的薄茧不时划过足心,他忍不住缩腿。
“别动。”
月色朦胧,萧寒砚的神情隐藏在黑暗里让他看不清楚。
半晌,他缓缓开口,“做什么去了?”
男人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恢复正常,并没有回答他。
宋知钰心中有了猜想,另一只脚缓缓压在男人腹部,一点点摩挲向下。
没有铬人的触感,没有滚烫的温度。
萧寒砚语气平淡,“吃药了。”
宋知钰浑身一僵,脚下的动作顿住,唇瓣嚅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萧寒砚是个假太监,并未净身,为了防止被人发现,每每要去声色场所之时便会提前服用克制欲望的药。
是药三分毒,在他权力足够大以后便没再吃过了,今日这是近几年来第一次吃药。
宋知钰印象中他上一次吃药是在四年前。
彼时他才刚满十六,萧寒砚担心他身子不好,一直没有做什么。实在忍不住了就去湖里泡着,又或者是吃抑制欲望的药。
如今只是因为宋知钰嫌弃铬得慌不让抱,他就去吃药了,宋知钰内心五味杂陈。
足跟的冷意得到缓解,冰冷的脚被萧寒砚放在腹部捂热。
自应州惨案后,宋知钰夜夜梦魇,今夜倒是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梦里没有熊熊火光,没有血染的护城河和数不清的尸体,有的只是十五岁的宋知钰和十八岁的萧寒砚。
近几日小雨连绵不断,比昨日还冷了几分。
屋里的炭盆比昨日多了一个,上好的银丝炭满满当当的盛在里面,烧得通红。
宋知钰难得没有早醒,日上三竿才缓缓起床,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用完早膳,宋知钰一只脚刚踏出门外,萧府的太监小桂子便拿着一件白色的狐皮大氅披在他身上。
系好大氅,宋知钰倏然问道,“书房在哪里?”
“这……”小桂子有些为难。
“不能去?”
“也不是,大人吩咐了,只要不出府公子可以去任何地方。”
“带路吧。”
此次被绑来萧府全然在他意料之中,南山书院都是些攀权附势的鼠辈,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巴结讨好萧寒砚的机会。
回京已经整整一年,应城一案没有任何眉目,他才会出此下策,想着亲自到萧寒砚府邸打探消息。
小桂子一直在耳边絮絮叨叨,替萧寒砚说着好话。
“自从公子离开京后,府上就一直备着您的各种衣物,每个季节四套,从未间断过,今个儿可算是派上用场了。您穿着这件是用千金难买的蜀锦做的,咱们府上就得十匹,大人嘱咐都用来给您做衣裳了。”
“书房里还有不少孤本都是大人特意给公子搜罗的,其中还有一本《九州舆图志》,就连盛大将军讨要多次大人都没给,专程给您留着的。”
“大人还搜罗了不少小玩意儿,听说有的是海外传来的,可有意思了,都是用来给公子解闷儿的。”
“前两个月府中还招了个厨子,那厨子做北边儿菜色一绝,不知道公子尝过没有。”
宋知钰并不作答,但若说内心毫无触动是不可能的。
五年前萧寒砚还不是名动天下的奸臣,府邸不过在皇城一隅。如今的府邸倒是庄严气派,离皇宫很近。
萧府的景色极美,处处都种着红梅,在冬日尤其好看。
宋知钰心里装着事儿,自然无暇欣赏,随着小桂子穿过一条抄手游廊,便进了书房。
刚到门口,就感觉到了几道不同寻常的气息——附近有暗卫。
如此反倒印证书房里保存着贵重物品,说不定有他要寻找的东西。
深吸了两口气,宋知钰稳住隐隐发颤的身形,一把推开了房门。
本以为屋内的摆设应当奢靡至极,但事实却与他所想大相径庭。
靠墙的书架用了两根木棍加固,书桌的红漆被蹭掉露出斑驳的木纹,椅背上有一条很深的刀痕。
宋知钰心尖猛的一颤,右手拂过那道刀痕,又细细摩挲。
自习武以来,他素爱用长剑,与人交手不成问题,但很难出奇制胜。
萧寒砚便手把手教他如何用弯刀制敌,刀痕便是那时候刻上去的。
后来他随父出征,在战场上赢得的第一样战利品便是一把蒙古弯刀。弯刀两边开刃,锋利至极,刀柄上刻着一只虎头,刀鞘上是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四周还镶嵌着一些蓝宝石,组成了一只狼头。也不知道是哪个部落的图腾既有虎又有狼。
不知那把弯刀如今是否还在萧寒砚手里。
书架上一抹明黄引起了他的注意,宋知钰将东西缓缓打开。
“天子诏,忠义侯宋知钰,有明达之才而本之以忠信,有博综之学而发之以文辞。上闻萧寒砚综务朝端,政术有闻,从无恶名。二人佳偶天成,择日成婚。”
综务朝端,政术有闻,从无恶名。
宋知钰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倏然发出一声嗤笑。
这些词安在一个宦官身上,实在是太过讽刺。
应当是他被掳走太快,萧寒砚未来得及宣旨。
书房似乎并无特别之处,若真有与应城一案相关的证据,必不可能让他轻易找到。
宋知钰一一摸索,果然在柜子一侧找到了一个暗格。不知道是萧寒砚以前的习惯未改,还是对他没有防备之心,就连书房的暗格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暗格里放着一叠信件,他全数拿起,稳坐桌前。
一目十行看完几封信,他突然跌坐在椅子上,双眸渐渐模糊,寒意从尾椎骨窜至后颈,传至四肢百骸。
“咯吱——”萧寒砚推门而入。
宋知钰身体止不住的发抖,腥味儿涌上喉间,忍不住剧烈咳嗽。
桌上铺着的宣纸绽开朵朵红梅,展开的信件上也没能避免。
“落落——”
萧寒砚急忙上前想要扶宋知钰,被他用力推开。
宋知钰瘦削的身子斜斜的倚在圈椅上,好似下一刻就要从椅子上滑落下去。
猩红的眸子血丝可见,眸子里水雾朦胧,冰冷的目光宛若一把把利剑刺向萧寒砚。
萧寒砚心里“咯噔”一下,伸出去想扶他的手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鲜血在冗长的信件上晕染开来,同黑色的墨迹融合一起。
“萧寒砚——”
声音低沉失落,甚至还隐隐发颤。
宋知钰闭眼仰头深吸一口气,一行清泪从双颊流下,身体克制不住的发抖。
“应城惨案……坑害十万宋家军,害我全族惨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事情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在外人看来,萧寒砚对他来说是宿敌,是杀父仇人,是害他全族惨死的凶手。但他从未真正怀疑过萧寒砚,而如今……
证据在手,萧寒砚为了兵权,故意断了应州的补给,让十万戍边战士和无辜百姓惨死。
“没有。”
意料之中的回答,这一年间他已经听萧寒砚说过很多次了。但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从未给过萧寒砚认真解释的机会。
这十几封冗长的信件,每一封都在商讨如何得到宋家的兵权,如何对付宋舟。
宋舟是宋泽下属之子,失怙后寄养在宋家。同他的亲生哥哥相比,他待宋舟还要更加亲近几分。
应州惨案发生时,宋舟正带着三万宋家军驰援卫河水患,幸免于难。
自从爹和哥哥们上战场后,一直是宋舟在护着他。回京后这一年里,他调查应州惨案,宋舟也没少出力。
宋知钰浑身战栗,心里仿佛有千百万只蚂蚁在啃噬,痛意袭便全身。
他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他怀疑了所有人,独独对宋舟十分信赖。
他不敢抬头看萧寒砚,也不敢再垂眸看桌上的信件。
离京良久,他手里能用的人不多,韬光养晦一年,查到的消息大都是别人想让他知道的,真真假假糅杂在一起,仿佛一团团迷雾,让人看不清真相。
一种莫名的恐惧将他笼罩其中,四周是无穷无尽的深渊,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下意识觉得萧寒砚口中的话会让他接受不了。
肩上的大氅滑落,寒气灌入衣领,宋知钰掩唇轻咳了两声,再回头时透风的窗户已经被一件黑色的大氅遮住了。
过了许久,他开口问道,“剩余三万宋家军,如今在你手里?”
“嗯,许广是我的人。”
宋知钰每问一句,萧寒砚便答一句,绝不多言。
这一年间,萧寒砚曾无数次想要解释真相,但每每开口,换来的都是宋知钰怒吼、崩溃、逃避、刺杀。
许广是如今宋家军的领袖,武举出身,也算是启灵帝身边的红人,一向只听启灵帝的话,谁的账也不买,而他却是萧寒砚的人。
宋知钰心脏隐隐抽痛,佝偻着身子趴在桌上,“我听你解释。”
萧寒砚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也随之松懈下来,事情发生一年后,他终于有了解释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