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营帐,宋奕卸下盔甲,头也不回地对着凌煜吩咐:“若有人盘问起,这黄金百两便是你的。”
“是,属下明白。”
太子殿下要藏拙,凌煜自然明白。
他疑惑的是,殿下方才说完让那畜生自生自灭,为何又亲自去灭了它?
这两相矛盾的行为,属实令他费解。
终于捱到了回宫这天,计云舒迫不及待倒是情有可原,毕竟她手里有画作尚未完成。
可这琳琅怎么也急得像有人在后头撵她似的?
想来是真被这小苍山的凶险给吓着了,计云舒心想。
提裙踏上来时的马车,甫一掀开车帘,计云舒愕然地僵在原地。
车厢正中的男子手持书卷,慵懒地靠在软座上,神态姿雅,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
宋奕淡漠的视线似漫不经心般从手中的书本移向计云舒,见她滑稽的动作,眸中意味不明的笑意一闪而过。
“云荷,你愣着做什么?快进来啊!”
赵音仪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宋奕今日主动提出要与她同坐马车,让她很是惊喜,以至于忽略了计云舒的感受。
计云舒看了一眼那如花笑靥,支支吾吾地开口:“娘...娘娘,奴婢怎能与太子殿下同坐?要不奴婢去坐其他马车罢?”
宋奕掀眸看她,湛黑的眸子染了一丝玩味。
他略带薄茧的指尖,一下又一下地轻敲着膝盖,从容不迫地开口道:“荣王提前回宫治伤,支走了不少马车,你若不坐,那便走回宫罢。”
闻言,计云舒犯了难,从小苍山到皇宫,若是走路,没两天两夜可到不了。
她没了法子,恭谨地挨着赵音仪坐下,余光中,赵音仪正在给宋奕斟茶。
她默不作声,侧头看向车门处,门帘随着马车颠簸而晃动,偶尔有几许醉人春色透进来。
宋奕的视线越过书卷,落在计云舒恬淡的侧脸上。
山谷的凉风带着雨后的湿意吹进马车,拂乱了她乌青的发丝,她拢了拢身上单薄的披风,将凌乱的发丝随意别在耳后。
视线下移,只见微微露出的瓷白脖颈间,一颗朱砂痣格外显眼。
名园花正好,娇红白,百态竞春妆。
宋奕不知为何忆起这句词,他颇有些心猿意马,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地移开视线。
“孤膝下空虚,父皇母后颇有微词,你身为太子妃,子嗣的事,理当上心。”
宋奕这一句话像是戳到了赵音仪心尖儿上,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
“是臣妾无能,不能为殿下分忧。殿下后宫尚未充盈,可要选秀女进宫?”
赵音仪语气中的愧疚与卑微几乎溢出来,计云舒侧耳听着,心中不忍。
古代的女子,纵使地位不同,命运大多是相同的。
高贵如赵音仪,太傅嫡女,太子正妻,也要因为子嗣而遭受非议,更遑论寻常女子。
计云舒无声的叹了口气,权当作没听见一般,呆呆地望着门帘处,只为让这位善良的太子妃不那么难堪罢了。
“你是太子妃,后院的事,自然由你做主。”
宋奕姿态骄矜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深沉的目光飘向计云舒,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赵音仪微怔,殿下竟是看上了云荷......
可相处下来,她眼中的云荷并非是那等攀附权贵之人,反而有些傲骨,给殿下做妾,她能愿意么?
计云舒并不知晓他二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她一心想着早点回去将画画完,好早些出宫。
三人各怀心思,谁也不知晓谁的心事。
计云舒就这么在东宫众多奴仆的异样目光中下了马车,看来这传言不虚,众人纷纷猜测殿下要给这名女子何等位份。
经此一事,这谣言可算是传到了另外两名主人公耳中。
计云舒压根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宫女太监们扯的闲谈罢了,可赵音仪就不一样了。
“竟有这样的传言?”赵音仪若有所思,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叹了口气。
“是本宫做的不妥了,想来,殿下也是被这谣言所惑。”
冬霜唤来宫娥撤下茶盏,斟酌着开口:“那娘娘可要向殿下澄清此事?”
“不可。殿下已然开了口,想是对云荷有些情意。况且若是让母后知晓我阻拦殿下纳妾......”
赵音仪摆了摆手,将未出口的话全咽进了肚子里。
冬霜默不作声,小姐的难处她怎能不知,最是难做皇家妇,不过如此。
“明日午后你去请云荷过来,说本宫请她听戏。”
“是。”冬霜了然,不再多言。
万壑松风图的临摹已接近尾声,再需半月便可交付了。
计云舒正暗自窃喜,琳琅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说太子妃派了人来请她去听戏。
她忙放下笔,理了理衣裳出门迎接。
冬霜隐晦地打量着迎面走来的女子,未着制衣局做的新衣,仍穿着初进宫时那身淡绿色绢纱绣裙,样式很旧。
莫说是她,便是东宫最低等的宫娥,怕也不会穿的。
可她却好似浑不在意,就连发髻上的珠钗也寥寥无几,可见是个不在乎身外之物的洒脱女子。
再走近了些,冬霜便觉这位姑娘虽姿色平平,可却有种说不上来独特气质,暂且称它为书卷气罢。
毕竟娘娘总称赞这位姑娘才华横溢,又不卑不亢,颇有些文人风骨。
如此看来,太子殿下有意纳她进宫便也不奇怪了,宫里什么样的女子都有,这样式的着实少见。
“姐姐稍等,我换身衣裳就来。”
计云舒说完,转身回去准备换上前几日赵音仪给她做的新衣,太子妃好意送她的,她也得穿上以示敬意不是?
“不着急,姑娘慢慢来。”冬霜微笑看着计云舒匆忙的背影,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谁能想到冬雪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落在了她身上。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了半天,计云舒也没听明白讲的是什么,只觉这大渊的戏腔实在是晦涩难懂。
赵音仪看似在听戏,实则在暗自思虑该如何跟计云舒开口。
余光瞥见她一脸云里雾里,貌似没明白这出戏的含义,她心下便有了成算。
“这出戏名叫一夜皇妃,讲的便是一位农家女子机缘巧合变成贵妃的故事。”赵音仪一面说着一面观察者计云舒的脸色,想借此看看她的态度,才好开展下文。
计云舒虽不明白赵音仪为何选这么一出情节俗套单调的戏曲,但还是颇为配合的连连称赞。
赵音仪见她不开窍,只好隐晦地点醒她。
“若是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呢?你会如何选?”
计云舒愣了半晌,见赵音仪不似说笑,又联想到宫里的谣言,一颗心迅速地沉了下去。
常说无风不起浪,难道这些日子太子妃对她如此友善,都是因为这个不成?
计云舒压下心中的疑惑,婉言相拒:“云荷福薄,自是不能同那位姑娘相比。”
“这话听着不像真话,你只告诉本宫,是愿还是不愿?”赵音仪浅笑,继续追问。
她直接挑明,计云舒便无法再装傻敷衍了,她抬眸直视赵音仪,出口的话没有一丝犹豫。
“云荷不愿。”
也不知她如此扫人颜面,这位向来和善的太子妃会作何反应。
是阴阳怪气?抑或是冷嘲热讽?
但出乎计云舒意料的是,她都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自己,那盈盈水眸中的复杂情绪,令计云舒不解。
“本宫明白了,你别多心,全当没听过这回事,那些风言风语你也不必理会,本宫自会料理。”
闻言,计云舒松了口气,她鼓起勇气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口。
“太子妃娘娘,云荷想知道,自进宫那日起,娘娘对我百般照顾,可有这番原因?”
赵音仪一愣,瞬间明白了计云舒话里的意思,无奈笑了笑。
“本宫对你一见如故,只单纯仰慕你的才华,没成想竟让你以为本宫别有所图了。”
“娘娘别生气!是...是云荷糊涂。”计云舒急忙站起身请罪,被赵音仪温柔地扶起。
“好了,本宫明白你并非有意猜忌。另外,本宫会帮你说情,殿下并非强求之人,你既不愿,他不会为难你的。”
曲终人散,赵音仪还想留她用晚膳,被计云舒婉言拒绝。
回偏殿的路上,异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然而计云舒却无心顾及。
她的脑海里仍然回荡着赵音仪最后的话,听太子妃的口风,是那宋奕主动提起这件事的?
她不安且不解,为何那宋奕会有这般意图?他不是向来看自己不顺眼么?
不过既然太子妃都那样说了,想必此事可不了了之,以后主殿那边,她还是少去为妙。
京城含英巷,左相府。
姚鸿祯看着信中外孙的惨状,怒不可遏。
“宋奕小儿!欺人太甚!明日上朝老夫非弹劾他不可!”
“祖父息怒,此事我们没有确切证据,且江南行刺一事业已暴露,只怕到时,那宋奕会反将我们一军。”
姚文川急忙出言劝告,生怕他祖父气糊涂了去自投罗网。
闻言,姚鸿祯强压怒火,渐渐冷静了下来。
行刺失败,那宋奕显然就是在给他们下马威。
偏偏那畜生死的干干净净,连尸体也没找到,他们就算想查明真相,也是无从下手。
姚鸿祯转了转手中的捻珠,恢复了那副老谋深算的模样,可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咬牙切齿道:“庚儿这笔帐老夫迟早要还!”
“祖父且宽心,东宫后院那枚棋还算好使,宋奕此人城府极深,要扳倒他得徐徐图之。”
稳坐太子之位十二载的人,怎么可能毫无心机?姚文川在宋奕身上吃过不少亏,故而十分谨慎。
姚鸿祯抚了抚花白的胡须,眼中一掠精光闪过:“去给她递个话,让她安心蛰伏即可,事成之后,我姚家的门她也不是进不得 。”
闻言,姚文川抬眸,与他祖父别有深意的对视一眼。
祖父的意思他自然明白,姚家世代显贵,便是纳妾,也断不会纳这样背景的女子进门,之所以这么告诉她,不过是为了稳住她这枚棋子罢了。
若真能成事,届时以姚家的权势,悄无声息地让她消失,自是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