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打盹时,沈淮棠梦见自己死了。
她虚无缥缈的灵魂,飘在钟楼屋顶褪色的瓦片上,低头瞧着小教堂内举行的简单葬礼。
牧师着圣衣,结束冗长的祷告,引导在场寥寥数人为逝者默哀。
棺内遗体的形容体面整洁,描过面妆,身穿纯白长裙,双手乖巧交叠于腹部,沉睡在斑斓鲜艳的花簇中,像包装过度的礼盒里苍□□致的人偶娃娃。
沈淮棠偏首,端详自己陌生又熟悉的容颜。那双淡漠的眼哪怕并未睁开,也能从眉宇间看出三两分清寂的意味。
这般刻意营造出的恬静柔美,倒破坏了原本冷玉般的质感。
片刻后,她不再关注,微微眯起双眼,望向遥远的海平线。
小教堂所在处,是一座四面环海的小岛,行影单孤似镶嵌在汪洋中的一枚珍珠。太阳明亮而冷冽,落下冰晶般的光斑,潮湿的海风送来天边的船笛声。
忽然间,院门响动。
沈淮棠被声音吸引注意,见一位男子疾步而入,风尘仆仆似经历长途赶路。
他怀抱一束盛放的白雪山玫瑰,临近棺材时,方慢下脚步,屏住呼吸,站定后长久地凝视遗体。
她静静垂眸,目光扫过那人寂寥的背影,最终落在他左耳耳廓后一枚殷红的小痣,夺目似玉白的象牙面沁出一滴明晃晃的血珠。
这些年,沈淮棠时常在梦中见到这个男人。
区别于“梦到他”,倒像是“他与梦境本为一体”,如同街边一棵沉默的树,溜达的野猫,或是游戏里的NPC,带着一种诡异又毫无道理的合理性,不起眼却恰如其分地出现。
然而,她并不认识他。
又或者说,不记得他。
二十岁那年,她意外从楼梯滚落,脑袋摔掉大半记忆,醒来后连自己都不认得,遑论是其他无关人等。
哪怕察觉与他或有前缘,可在梦中,他从始至终面目模糊,似缭绕着雾气,她怎么都看不真切。
唯一能确认的特征,也不过那颗别致的朱砂痣。
钟楼发出整点报时的浑厚声响,正逢他轻柔地将白雪山放置在她的胸前,微微卷曲的花瓣末端晕开一抹流云似的淡青。
奇迹蓦然发生——棺中人忽而羽睫轻颤,缓缓睁开眼。
她竟然,活过来了。
怔愣之间,突如其来的铃声打断梦境,沈淮棠骤然落回人间。
混乱的思绪仍在品味着诈尸所带来的怪谲美感,她闭着眼抓过手机,听筒那端传来嘈杂的环境音,余谨忙中抽闲同她说话,语调都比平日快些:
“淮棠,帮我个忙。有一份文件临时要用,在我公寓书房,你叫个闪送送来。”
沈淮棠漫不经心抬眸,钟表滴答,这一觉竟睡到临近傍晚。
通常她不大喜欢余谨这般命令式的口吻,仿似毫无商量余地,只不过,她想起今夜他要赴大型商务晚宴,必是分身乏术,人手不够,才会给她打电话。
她大度地单方面原谅,应下也无妨。
然而事情进展并不顺利,待她取到文件,却因下班高峰迟迟寻不到空闲跑腿。
沈淮棠权衡片刻,只好开车给余谨亲自送去,塞车许久,才逃出水泄不通的车流,拐进目的地附近的停车场。
近日冷空气侵袭,鹤城气温骤降,她裹上略显单薄的羊绒风衣与长围巾,闯进深秋夜里冷冽的寒风中,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天桥阶梯,余光瞟过下方蜿蜒停滞的车灯长龙时,还要分神接一通催促的电话:“再等五分钟,马上到。”
目的地,是金塘艺术馆。
除了开放展览的区域,艺术馆另有大楼作宴会厅,此时正大门敞开,里头稠人广众,另有天地。
管理者守在晚宴接待处核检邀请函,余谨也在此处等待,见沈淮棠到了,回头招呼侍者:“你好,麻烦拿一杯热茶。”
沈淮棠任务完成,不欲多留:“你进去吧,我先回了。”
余谨忙碌,手机响个不停,接电话前迅速安抚一句:“外面冷,喝茶暖暖身子。”
她正准备拒绝,突然,一阵哄笑喧闹从不远处的宴会厅传出。
沈淮棠转眸,下意识循声望去。
只见厅堂中心区,在众人围簇中的一位男子离位站起,眉目舒朗地举杯道别:“你们尽兴,我先失陪。”
酒席即刻响起此起彼伏的挽留声:“小江总才来不到一刻钟吧,怎么这就要急着走呢?”更有甚者站起身来,亦步亦趋的架势似是怕不足显众星捧月的诚意。
仅此一眼,她耳边的纷扰声如潮水般退去,唯剩眼前人。
他的身量高挺,宽肩窄腰撑起挺括西装,却不一板一眼,黑色衬衣的领口扣子松开三两颗,举杯时袖口下滑,露出一截儿流畅的手臂肌肉线条。
再加上那双总蕴着三份笑意的桃花眼,实在过于璀璨,很有种看狗都深情的韵致。
这模样,倒似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笑吟吟的,浑然天成的闲雅气质与这推杯换盏的场合无限相融,风力又别具一格。凭谁与他说话,都能被穆如清风地对待。
此时他侧身仰头,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
沈淮棠却忽而一窒,目光紧紧盯着他左耳耳廓后那颗殷红的痣,与梦中那捧着白雪山来吊唁的男子的耳后痣并无二致。
他向周围展示杯底后笑着放落,言谈举止老练利落。
又有人要为他点烟斟酒,或欲为他送行领路,他仍含笑,却从善如流地抬手朝下一压——充满压迫的禁止手势,将环绕周身的醉翁之意一并回绝了去,“留步”。
身边人果然识趣地退开不少。
沈淮棠仍凝视着他。
然后,她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竟感受到目眦欲裂的酸胀。
下一秒,那人似是对这强烈的注视若有所感,无端地朝沈淮棠的方向望来。
双方的视线猝不及防一撞,电光火石。
沈淮棠心间震颤,只因云破天开,迷雾散去,梦中人的音容笑貌此刻竟如此清晰而具象地出现在眼前,无一处不妥帖,仿似天经地义,本该如此。
意想不到的是,见她这般,余谨竟刻不容缓地笼罩过来,高大的身材正好将她望向他的视线全部占据。
而厅堂内的那人,也被人群淹没,再次陷入应酬的漩涡中。
沈淮棠一闭眼,从荒唐的余震里抽离,喃喃疑惑道:“我认识他吗?”
“我们家与江家之前并无交往,怎么会认识?”余谨面色不大好,说罢竟催促她,“今天辛苦你了,时间不早,先回去吧。”
她瞥向他,懒得探究叛逆期未过的大龄儿童怎么又翻脸,只将那杯还未入口的茶塞回他手中,潇洒地转身离开,连道别都省去。
走出艺术馆时,已是天光落尽,夜幕四起。她闲庭信步横跨天桥,准备去取车。
忽然间,从街边高大银杏树的枝干深处蹿出一抹小小黑影,沿着扶手悄声而来,闪电般从沈淮棠的脚背跃过,在不远处停住。
她伸手将被晚风吹乱的碎发挽至耳后,端详靴面上一枚清晰可见的梅花印。
始作俑者却没有半点羞愧的意思,深蓝的瞳孔在幽暗中好似跳动的磷火,抖抖胡须,反身围着她风衣衣摆转了个圈儿,拉长声音哎一声,长长的尾巴高高翘起,朝她来时的方向溜了。
沈淮棠的视线追随着小黑猫,蓦然转身,抬眸时竟望进一双浸透黑夜的桃花眼中。
是宴会厅遇到的男人。
他似乎是追得太急,这会儿气都没喘匀,却还是迫切开口:“你不想见到我吗?阿棠。”
沈淮棠一时不知如何答复。
屏息犹疑间,他一步步走近,存在感加倍放大,漩涡般吸引着她的目光。
最终,他停在一个万分合宜的位置,少一步疏远,多一步又冒犯,静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思绪兜转,她无端松口气,像是确认了一个事实:“你认识我。”
这话乍听是疑问句,再琢磨又是陈述句,实在没头没脑。
“不好意思,我之前——”沈淮棠指指太阳穴,礼貌解释,“摔到脑子,以前的事情都忘了,所以,我完全不记得你。”
夜风就在这时候吹了过来,卷起高大的银杏树落下的无数叶子,从沈淮棠身后飘飘荡荡地刮向他,身材颀长的男人站在金色的银杏风雨中,一瞬不瞬地凝视她。
他陷入沉默,似是在辨别她另有隐情,还是故作陌路。
“江未。”他问,“你记得这个名字吗?”
那双含情眼里有温润的神采,静默望来,浮光掠影。
沈淮棠觉出其中的期盼。
他似是想仔细捕捉她听到名字后细微的反应,以此来印证方才她所说的不过谎言——
然而,什么也没有,她对他的回忆是一片空白,因此也坦诚地摇头。
江未的眸子暗下去,沈淮棠曾在血缘亲人面上见到过这种表情,只因她陌生疏远的态度。
然而这是难以避免的副作用,从她的角度来说,人生似乎是从二十岁才开始。
她仍是她,又并不完全一样。
沈淮棠颔首:“抱歉。”
就算他真是她的梦中人,可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之间也仍然生疏,她说不出更自来熟的话,只能抬眼迎上对方复杂的情绪,轻声说,“如果没事,我就先走了。”
江未立刻道:“我送你。”
“不必。”沈淮棠拒绝,“我开车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天桥阶梯,她感受到身后持久注视的目光,如芒在背,却更加难以回头,干脆将注意力放在脚尖。
“阿棠。”她忽然听见他的呼唤,语气似终于下定决心,“你为什么不问,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
沈淮棠回头,再次撞进他深潭般的眼眸,见他笑吟吟地说:“你知道吗,我们以前在一起哦,是恋人。”
恋人?她意外地反问:“前男友?”
“不,不是前任。”他摇摇头,“我们并没有分手,只是你出意外了。”
他认真凝视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双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
因此,他们并未察觉不远处逼近的危机。
车道上,轮胎划过水泥地,挤压出巨大而尖锐的摩擦声响,一辆失控的汽车竟突地转向,朝着他们所在的天桥底方向猛冲而来!
沈淮棠骤然回眸,却被明亮刺目的远光灯铺天盖地吞噬全部视野,瞬间致盲。
在什么也看不见的两三秒里,她本能地后退闪躲,却落入有力的臂弯,江未从背后抱住她迅速拖行,紧接着,是轰然巨响与尖锐的耳鸣——
刹那的失重后,他们摔落在地,带着巨大惯性滚了几圈。
如此猛烈的魂惊胆落,她的眼前仍然一片漆黑,下意识蜷向他。
短暂失明时,其他感官尤为敏感——沈淮棠在爆鸣般的晕头转向中,偎依着他滚烫的体温与起伏的心跳,以及一缕若有若无的起泡酒的清醇香气,还有……血液腥甜的味道。
她的脑海中登时警铃大作,不断呼唤道:“江未!江未!”
生理泪水不断涌出,沈淮棠使劲眨眼,视线中无数的雪花点才意犹未尽地缓缓褪去。
她终于看清,江未像一条搁浅的鱼,蜷缩仰首,浅短混乱地喘息着,浑身颤抖,剧烈的疼痛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
血液从他身下蔓延而出,给砖路上金色的银杏落叶堆染上浓烈的颜色。
刺骨的寒风洞穿沈淮棠似在沸腾油锅中浸泡的脑袋,前额神经突突地跳,她不知江未到底伤在何处,不敢擅自移动他,只能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却觉得手指哆嗦得难以自控,低头一瞧,方察觉自己也受了伤,深红的液体从苍白的指尖滴落,混入江未身下的血泊。
沈淮棠瞳孔微颤,撇开眼去,迅速拨打报警电话。
医院不远,救护车抵达后,快要疼痛得失去意识的江未被推走。
得他眼疾手快的庇护,此次意外,沈淮棠仅受皮外伤。
处理完毕后,她辗转三番,想打听江未伤情,得到的却是“不便奉告”,更有后赶到的江未秘书来处理醉驾车祸的后续问题,顺带替老板与她这位路人甲划清界限,省得事后被斥责办事不力,拖泥带水。
沈淮棠欲言又止,只能将那些良心未泯的话语吞下,道谢分别,以免被误解她在借机攀亲。
他们就此失联。
回到原地取车,她沉默不语地在光怪陆离的霓虹彩光间穿行,未久拐入寂静的夜色,停在巷口一家名为“栖居”的书店前。
推开书店的楠木大门,映入眼帘的波纹窗户边的一把藤椅,绵软的毛巾毯上蜷缩着一只漂亮三花猫,见她归来,立刻眯着眼睛发出欢迎的呼噜声。
脱下风衣,沈淮棠走至浴室,凝视着镜子里倒映出的清冷面容。
这一路上她的脑中反复出现晌午诡异的梦境,隐隐带着谶言的意味——已经死亡的沈淮棠,在接受江未的花束后,再次睁开眼睛——如同今夜突如其来的厄运,若非江未护她,此时躺在病床的则是她本人。
她一时失神,脑海中浮现江未在金色的银杏风雨中走向她的样子,他说,“阿棠,你不想见到我吗?”转眼间,他倒在血泊中,结实臂膀无力垂下,松懈与她的拥抱。
今夜的一切发生得太快。
快得她都来不及确认,他们到底是初见还是重逢,就已经再次分别。
打开水龙头,清凉的水淌过掌心,有冰凌凌的刺痛感,她才发现,或许因为受伤还开车,手仍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握拳,再张开。
并无好转。
双手撑在水池边,她缓缓闭目,半晌长长地呼出一声颤抖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