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楚檀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她仿佛是陷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中。
她明白,自己在梦里。
梦里头,一片静谧。
她在书馆里,阳光照进来,整个书馆都是金灿灿的。每一本书都带着光晕,温暖而又精致。宁楚檀站起身,她想要找一本书。
但是,她看不清书名。
突然,有人来拽着她的手,急匆匆地道:“快点,要误了吉时了。”
她莫名地让人拽着,踉跄而行。什么吉时?
一眨眼,眼前的书馆成了古朴大方的堂屋,红色的丝帛系在柱子上,从桌椅到枕头床帐,以及梳妆台合欢床,都是一片喜庆的红彤彤。
她坐在喜床上,身上是华美的喜服,金线牡丹,栩栩如生。她见过这一套嫁衣,这是家中自她成年就开始备下的嫁衣。
吉时?所以,今日是她的大喜日子。
一阵脚步声传来,她的呼吸急促,握手成拳,紧张地盯着房门。心跳得很快,扑通扑通的声音越发明显,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忽而有一只手打开了那一片通红的世界。
“宁楚檀。”
她从那方世界中挣扎醒来,睁开眼,紧张和无助被撕扯掉,她茫然地朝着四周望去。昏黄的灯光投照下来,素白的墙体变得煦暖。
面前人的双眼幽深,可以看到眼里带着些许血丝,背对着光,令他看起来朦朦胧胧的。
“三爷?”
是三爷啊。梦境与现实,交错混乱,她一时间分不清,昏黄的光落入她的眼,宁楚檀莫名觉得鼻头发酸,眼眶一热,便就有热泪涌了出来。
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但是此时却止不住泪珠。在梦里,她没看清前来迎娶的人到底是谁,只差一步,那人就能到她身边,她看着近在眼前的顾屹安,心头忽而觉得委屈。
略微冰凉的手指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泪水:“你在那屋里待得久了,吸入太多气息,对你的心神有些许影响。”
不是些许,是很有影响。
她就着对方的手劲坐起来,但是眼泪却未曾止住,梨花带雨。
一方帕子递了过来。
宁楚檀低着头伸手接过帕子,视线垂下,落在床头桌边的书本上。顾屹安明白她的尴尬,泪眼婆娑不是她的本意,只是药物的影响,他转身,去另一边的方桌上提起水壶,倒了一杯热水出来,氤氲的热气飘起来,他没有回头,等着她收拾妥当,也免了她心头的羞臊。
她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拿着帕子将脸上的泪水胡乱擦干,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那翻腾的情绪一点点地散开,扑通乱跳的心绪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这是医院?”宁楚檀将帕子拽在手中,看了看四周,医院的布置,她很熟悉。
“不是我家的医院。”她肯定。
话语里带着一丝浅浅的鼻音,顾屹安笑了笑,这才端着水杯走了回来,递送到她手中。
“就近的医院。”他坐下来。
就近的医院就是她家的医院,刻意避开,是怕她的失态落在熟人眼中,往后她会不好意思。
他很周到。
“我父亲呢?”宁楚檀问。
顾屹安低头看着手边的本子:“宁先生还在警署里,有些细节需要详细问询。”
她转头看向窗外,这才发现窗外是一片漆黑,从明亮到漆黑,原来已经过了这般许久时间。宁楚檀想起来自己也是要去警署录口供的。
“那我们也回去吧。不要耽误了三爷的时间。”宁楚檀扶着床,脑中还有些许晕眩。
他摆了摆手,从一旁的桌上取了笔:“不必,口供,我给你录了。”
在她‘胡闹’前,大抵的情况已然说了一遍。
宁楚檀揉了揉额角,脑中还是带着一丝晕乎乎的:“原来高浓度的阿罂土是这般可怕的。”
她这次也算是亲身体验了一回,而这不过是在那屋子里待了一段时间。
顾屹安低咳一声:“不只是阿罂土。”
宁楚檀喝了一口水:“什么?”
“没什么。”他含糊着带过去,“饿了吗?”
宁楚檀微微一怔,不由得轻笑:“三爷是又要请我吃饭了吗?”
她同顾屹安见面的次数不断多,但是吃喝的时机却是不少。
顾屹安点头,笑着打开备好的食盒:“现在应当是没什么胃口,你随意吃点。”
熟悉的气息飘荡出来。
百合杏仁露,莲子糕。
她迟疑:“是三爷亲手做的?”
“不是,这次是让人去得月楼买的。”顾屹安将汤盅递过去,“时间紧,你这儿离不得人。”
‘离不得人’这话入了宁楚檀的耳,脑中模糊的记忆忽而间炸开,梦境之前的‘胡作非为’在她的脑海中清晰地回荡。
她脸上赫然涌起一片霞红,沉默不语。
叩叩——
“三哥。”一名衣冠楚楚的青年人站在门口,叩着半敞开的门。
顾屹安脸上的笑意收敛,抬眼看去:“梁兴。”
闻言,宁楚檀好奇地打量着人,她知道这人是谁了,是江雁北手下行七的义子,岁数要比顾屹安大三五岁,比顾屹安更早跟在江雁北身边,可是奇怪的是,他是最后被江雁北收为义子的,这才排行在最末。这人在江雁北的义子之中并不算起眼,是个生意人,凭着伶俐的口舌游走于形形色色的诸多势力之间。
“听闻三哥在这儿。”梁兴上前,含笑道。
他比顾屹安年长,却一口一个三哥,喊得半分都不扭捏。
“是你有事?还是义父有交代?”
梁兴瞥了一眼宁楚檀,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原不止三哥在这儿,还有美人在旁呢。”
他生得一双魅惑人的桃花眼,这一瞥,显得甚是多情,动作间分明轻佻,却并不令人觉得反感。
“梁兴。”
这是顾屹安第二次喊他的名字,话里带着一抹压迫。
梁兴脸上的笑意略微一僵:“都不是,是大小姐来了。”
顾屹安静坐不动,只是点了点桌子,提醒开始走神的宁楚檀:“趁热吃,冷了对脾胃不好。”
“三哥,大小姐在等你。”梁兴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恳求。
顾屹安站起身:“走吧。”
梁兴见此,他装模作样地拱手一礼,恭维着:“多谢三哥赏脸。”
“三爷。”宁楚檀开口。
“你歇着,我很快就回来。”他回道。
宁楚檀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她不喜梁兴,只觉得那人脸皮厚又油嘴滑舌的,忒不正经。手中捏着的勺子在汤盅里慢慢搅动,她想了想,便就下床走到了窗子边。
窗下,恰好对着医院的偏门。那儿停着一辆车。
她住的病房就在二楼,离他们不过是一墙之隔。居高临下,清晰地看到路灯下的少女。
江云乔袭一身鲜艳花色的旗袍,玲珑身姿,眉梢一笔染尽了妩媚冶艳,樱口红唇,透着诱人风情。
只是她的脸上不带笑,给人一种望而生畏的距离感。
此刻,很安静。
宁楚檀轻轻推开窗,楼下隐隐绰绰的声音随风传来。
“......三哥,这事儿,你别查了。”江云乔的声音低低的。
顾屹安轻挑眉:“义父的意思?”
江云乔侧了侧身,靠在车边,她垂眸从拎着的小包里取出细长的烟盒,修长漂亮的手指夹着细烟,火光一闪,细烟上噗呲亮了一点光。
烟还未到嘴边,便就让人取走。
顾屹安伸手抽去她指间夹着的细烟:“这东西,对身体不好。”
江云乔嗤笑一声:“又不是大烟。三哥,我有分寸的。”
她意味深长:“三哥,是你太讲究了。”
他灭了点燃的细烟,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明暗交接点的梁兴:“你平日里同梁兴也不热乎,怎么和他一起来的?”
江云乔的性子傲得很,往日里最是看不顺眼油里滑气的梁兴。
她踢了踢脚:“遇到了,就缺个开车的,刚好让他送一程。”
“三哥,我和你说正经的。蒋勇死就死了,他自个儿作死,你结个案也就是了。还有那陈万成的案子,有现成的嫌疑人了,你就顺势结了。”江云乔脸上没什么笑意。
江雁北收的几个义子里,她喊过的也就‘大哥’和‘三哥’。
顾屹安笑了笑:“我知道,你先回去吧。夜了,早点休息。这段日子,外头不平静,你别在外玩得太晚。”
他不可能停下,这两宗案子后头牵扯的事儿,他需要查清楚。
江云乔气急,她一甩手:“三哥,他们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你这是做什么!”
言罢,她踩着细高跟,一脸不虞地往外走,连车也不坐了。
顾屹安看着江云乔气急败坏的身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梁兴走了过来,脸上似笑非笑:“三哥,这是又惹着大小姐生气了?也就三哥有这能耐了,惹着大小姐生气,却还能全身而退。”
他随着顾屹安的脚步往前走。
顾屹安看着前头越走越快的江云乔,并不接对方的话头:“云乔一个人不安全,你把车开了,跟上,将人安全送回去。”
“所以,三哥是执意要查下去了?”梁兴的目光追在江云乔的身上。
“这就不劳梁七爷操心了。”
梁兴今夜与江云乔同来,怕并不是一个巧合。
“可是义父,不想你继续查。”他说得直白。
顾屹安眸色深深,话说到这里,也就能表明这接二连三的案子果真与江家有某种关系,或者应当说是藏匿在命案之中的陈年旧事是江雁北忌惮的。
江雁北不想将往事翻出。
“你这位置,也算是义父给你搭上去的。”梁兴露齿一笑,“你总不能忘恩负义。”
“所以?”顾屹安淡漠开口。
梁兴停了下来,他叹声:“三哥,义父会生气的。”
顾屹安不言不语,迈步往前。
啪嗒——
一声闷响,是拳掌相撞的声音。
站在窗子处正打算回身离开的宁楚檀惊呼一声,她来不及多想,就急匆匆地往下跑。
宁楚檀心跳得很快,她跑得像一只轻巧的小鹿,只是太过急促,便就有些不明方向的跌撞。
她迎着夜风冲到了偏门处,只见顾屹安和梁兴跌晃着撞到了停在一旁的车辆上,砰砰的声音,闷闷地在夜里响起。
顾屹安的拳头直击对方的太阳穴,出拳甚是干净利落,却带着一股狠厉凶悍。他过去并未同梁兴动过手,直到梁兴动手的这一刻,他才发现,梁兴的功夫同他本人的处事风格截然相反。
梁兴出手,狠辣果决。他微一偏头,身子下俯,避开袭来的拳头,手下一拂,从腰后侧抽出一把匕首。匕首突刺而来,顾屹安避让慢了一步,左手侧手腕处被划开一道细长狭窄的血口。
不等顾屹安缓上一口气,两人便就缠斗在了一起,贴身肉搏,动作越发迅猛,夹杂着偶尔闪现的匕首锋芒,弯肘提膝,格斗撞击的声音在夜里很是刺耳,听得人心惊胆战。
尖锐的锋芒骤然划破夜幕,扎向顾屹安。
“顾屹安!”
“啪——”
“砰——”
一只拖鞋砸了过去,砸得不甚准确,堪堪擦过了梁兴的肩膀。
而后是一道沉闷的枪响,银色的子弹撕扯开空气,撞击在那柄匕首上,震得人脱了手。
叮的一声,是匕首落地的声音。
顾屹安喘了一口气,他的手扣着梁兴的喉骨,抬眼看人,梁兴的面颊上有一道血痕,那是子弹划过的痕迹。
“谁让你同三哥动手的?”江云乔去而复返,她的手中握着一柄小巧的掌心雷,那一颗打落匕首的子弹便就是从她的枪中射出的。子弹撞落匕首后,又偏了轨道,划过了梁兴的面颊,拉开了一道血色的痕迹。
听着江云乔的声音,梁兴身形一顿,卸下了那一方狠劲,转换回原先那圆滑轻佻的眉眼,笑吟吟地道:“早就想和三哥切磋一番了。”
顾屹安松了手,他站直身子,鲜血淋漓的左手垂放在身侧,神色冷淡:“梁七爷的手脚功夫,不错。”
宁楚檀跌撞着小跑过来,她下意识地挡在顾屹安的身前,颤声喝道:“我让人喊警察了。”
高度紧张的情绪,令她喉头发紧,半天才喊出这么一句话。她以为自己此时是厉声发言,只是话出了口,才发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以及微弱。
江云乔手中的枪没有放下,她一步一步地走近,枪口始终对着梁兴的要害之处。
“谁让你对三哥动手的?”她咬牙切齿。
梁兴伸手拭去面颊上的血痕,垂眸低语:“就是想同三哥比划比划而已。”
“是谁......”江云乔才不信梁兴说的比划,若是没人指点,梁兴哪里来的狗胆?
“云乔。”顾屹安不着痕迹地将宁楚檀掩在身后,他伸手按下江云乔握着的掌心雷,“把枪收了,小心走火。”
他没有让江云乔继续问下去。能让梁兴听令行事的还会有谁?
这个人,江云乔知道。她今夜来,不就是猜到了会有人动手。
他看向梁兴:“送云乔回去。”
梁兴与他对视,半晌,笑了一声:“是,三哥。”
这一次,江云乔倒是不曾再多说话,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低低地道:“对不起,三哥。”
“先回去吧。”
车辆发动,顾屹安目送着车辆远去。
宁楚檀站在他身后,她见过打架,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就曾见过街边的斗殴事件,只是从没有一桩令她这般胆战心惊。
她是一名医生,见过尸体,也见过鲜血淋漓的伤患。她从未怕过。
可是现下不一样。
在看到梁兴手中的匕首朝着顾屹安挥来的时候,她吓得想要惊声尖叫。
顾屹安缓步走至宁楚檀的身边,苍白的面上,透出一抹担忧。他蹲了下来,将捡回来的拖鞋放在宁楚檀的脚边。
“脚上有没有受伤?”
宁楚檀低着头,眼前模糊,缓缓吐出一口气,摇摇头,她将那只捡回来的拖鞋穿上,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身上有些发抖。
顾屹安站起身,沉默着解开外套扣子,动作略微不利索地脱了下来,将之搭在她的身上。
宁楚檀没有动作。
“以后见到这种事儿,要记得躲起来。”
他的衣裳上带着一丝浅浅的腥甜,将宁楚檀惊醒过来,她忽而伸手环抱住顾屹安,之前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乱成一锅粥。
泪水浸透他的衣襟。
今晚,她的情绪起伏很大。药物的影响将她的心防击碎,接二连三的意外情况让她喘不过气。
“没事了,”顾屹安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脑袋,将她圈在怀中,“我好端端的,别怕。”
对于案子,他早就猜到自己要查下去,定然会遇到这般情况的。
梁兴是江雁北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代表着什么。他很清楚。
他只是没想到会让宁楚檀看到,更想不到宁楚檀会跑下来。想着刚刚她拦在自己身前,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她竟然想要保护他。
顾屹安的掌心轻拍宁楚檀的后背,低声道:“外边凉,我们先回去。”
宁楚檀心中思绪纷乱,但经过这么一哭,倒也勉强恢复了平静,不过脑中思绪一转,忽而想到了刚刚那一抹腥甜的气息。
她抬头看向他的左手腕,那里有血迹。他受伤了。
“划破一点皮肉,不严重。”顾屹安看得出她的担忧,并不在意地拉了下衬衫衣袖,遮掩住血色。
他很冷静。这些事,他经历过很多。
宁楚檀小声道:“我们回去,我给你处理伤口。”
“嗯。”
两人回到病房里,好在这是单人病房,并未有人打扰。进了房,顾屹安便就关上门。
门阖上的时候,宁楚檀突然脚下一软,跌跪下去。
这是情绪紧绷之后骤然松懈而至的脱力。
顾屹安的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在脱力的那一刻,他便伸手一勾,将人打横抱起,往病床走去。
他手上有伤,这一番动作到底是牵扯到了伤处,让血色又泅了出来。只是他脸上神情不变。
灯光清晰地照下来,宁楚檀坐在床上,她扯出顾屹安的衣角:“你的伤。”
“不妨事,”他的声音温温和和的,可以压低了些许,听起来更加柔和,落在她耳边,像棉花糖,让她安心,“你先喝点水,暖暖身子。”
他手上的伤算不得多么轻微的皮外伤,血水从伤口处浸出,染透了衣袖,匕首划得有点深。顾屹安看了一眼,遮掩着将倒好的水放在宁楚檀的手边。
宁楚檀摇摇头,她执意要看他的伤口:“不是说让我替你看病的。”
顾屹安扯了扯唇角,没想到她还惦念着这事儿,他点了点头,小声道:“那你等等。”
他出了病房的门,少许,就提着药箱回来。
宁楚檀开了药箱,又将他的衣袖挽上去,显露出那道狰狞而又狭长的伤口。
她低头小心地开始处理伤口。
顾屹安看着面前乖巧认真的人,轻笑着;“你先前说让人喊了警察?”
“是吓唬人的。”她当时急了,只想着搬出什么来唬住人。
手上的伤一阵一阵地刺痛,他神情不变:“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就是警察?”
她顿了下,手中包扎的动作有些慌乱,胡乱遮掩着道:“我、我,哦,我包扎好了,你这段时间要小心点,不要扯到了,还有不要碰水。”
“是不是很害怕?”他忽而问道。
宁楚檀沉默,她垂下眼,小声道:“你不怕吗?”
他们是想杀人的。
顾屹安伸手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微颤,微凉,带着惊骇之下出来的细汗,他找了一张干净的帕子,一点点地替她拭去,也拭去沾染在她手上的他的血迹。
“我说过,我得罪过很多人。所以,很多人想要杀我。”他说。
“现在还想替我看病吗?”
宁楚檀对上他的双眼,她点了点头:“嗯。我以后会更精进医术的。”
顾屹安无奈一笑:“以后急了也别扔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