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吕释之惊讶。
“没错。”张良肯定道,“将军要即刻启程护送汉王家眷到下邑避险。”
吕释之困惑:“项羽的急攻令汉军溃不成军,如今再分兵而行,只怕难以抗敌。”
“败局已定,拼死抵抗只是在徒增伤亡。”阴嫚按着太阳穴说道,“现在全军上下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逃命。”
“公主高见。”张良看向她,笑了笑,“良正是此意。”
对于张良猜到她是芈欢这件事,阴嫚并不感到惊讶。毕竟是大名鼎鼎的谋圣,想要知道彭城的近况,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她客气道:“诚信侯客气了。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要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还得是诚信侯。”
“公主谬赞了,良受之有愧。”
她没有接话,而是看向吕雉,说道:“项羽攻,汉王败。诸侯如乌合,一哄而散。朝不保夕间,反败为胜更是空谈。你我当尽快前往下邑,将军情告知吕泽将军。”
吕雉犹豫片刻,说道:“可是大王尚未脱困,我独自脱身岂非不义?”
吕雉担心孩子们的安危,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对刘邦不闻不问,于是向阴嫚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忧虑。
阴嫚听得明白,也十分冷静地替吕雉分析了:“你我留在此处,只会阻碍汉王逃生。刚刚不去下邑是因为我们人手不足,难以脱困。现在有了诚信侯给的人马,脱困就变得容易了。况且若是横生意外,还需要夫人主持大局。”
她直视吕雉的眼睛:“夫人,非常时刻行非常之法,您要尽早下决断。”她的弦外音很明确,倘若全军覆没,不幸被俘,还要指望政敌救自己吗?
吕雉抿着嘴,最后深深吸一口气,对张良说道:“有劳诚信侯安排了。”
张良欣慰于吕雉的识大体,但对阴嫚也有了新的看法。
阴嫚自然感受得到张良的打量,但她并不在意。因为她知道张良这个聪明人,就算发现她的意图,也不会多管闲事。
短暂的休息后,她和吕雉等人就在夜色的遮掩下出发了。身在西楚国境,免不得东躲西藏,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到下邑附近。
“再走个几十里我们就能到下邑了。”吕释之探路回来,“快马加鞭,晚上就能见到大兄了。”
话音刚落,阴嫚听到了打斗声,她与吕释之对视一眼,戒备地看向声源。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一人大喝道:“混账羔子,今日就让你们看看你樊爷爷的厉害!”
樊哙?他怎么在这?阴嫚上前一步。刚拨开挡在眼前的枝叶,她就看到了刘邦风驰电掣的身影,张良略慢一步,追在他身后,而樊哙正在断后。
其他人呢?阴嫚困惑。还没等她想明白,一队楚骑已经绕过了樊哙,去追张良和刘邦了。
眼见张良马上被擒,阴嫚立刻抢过兵卒手中的弓箭,射杀了追在张良身后的楚卒。见吕释之带人去救援樊哙,阴嫚翻身上马去接应刘邦。
疾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枯木荒草速度飞快地向身后退去。很快,她就追上了准备劫持刘邦的楚卒。
“有——”楚卒尚未来得及报信,就被阴嫚一箭射落。
剩下的三名楚卒对视一眼,一人继续追击刘邦,其余两人勒马掉头阻击阴嫚。
阴嫚下腰躲开了冲着面门扫来的长剑,又趁着楚卒转身的空隙,将弓砸在了对方的头上,令其丧失行动能力。
解决一人后,她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划伤了另一人的手腕。在对方吃痛的瞬间,抓住对方腕子用力一拉,利用惯性令其摔下马。向前看去,夏侯婴已经将追击的楚卒拉下了马。
至此追杀刘邦的几名楚卒已经尽数解决。
危机解除,一切回归平静,阳光这才吝啬地分给大地一点暖光。
众人欢天喜地地聚在一起,分享着重逢的喜悦。只有阴嫚游离在人群之外,摸着剑柄发呆,看起来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中。即便从下邑到了更安全的荥阳,她还是那副怅然的模样。
“公主看起来有心事。”
阴嫚抬起头,见到了一位稀客。
“是有心事。但我不想说。坐吧。”她抬了抬手,又道,“初到荥阳,诚信侯应当有许多事情要做,怎么来找我了?有事交代?”
“不敢劳烦公主。”张良温和道,“今日前来是为了谢公主的救命之恩。时隔多日,还请公主见谅。”
“诚信侯客气了。局势骤变,汉室危矣,诚信侯自然要以大局为重。”缓慢的语速,让阴嫚多了几分慵懒之气。
“多谢公主体谅。”张良坐在她对面,又言,“不过良确实有一事想请教公主。”
阴嫚嘴角勾起,抬了抬下颌:“说吧。”
张良正色:“良观公主善于骑射,不禁好奇公主师承何处?”
“自然是从秦国流传出来的。”她把玩着陶杯,满不在意道,“秦国尚武,男女皆会骑射。”
张良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坦诚地回答,略作停顿后,才说道:“原来是这样。”
“既然诚信侯问了我一个问题,那我礼尚往来也问一个。”她掀起半垂的眼皮,黝黑的眸倒映着张良的身影,“诚信侯怎么想到来问我这些了?”
张良面色不变,轻声细语道:“不怕公主笑话,前些日子的追杀,让良想起了在博浪沙的遭遇。当日也有一支利箭从良的鬓角擦过,骤然再遇一样的射术,不免有些好奇。”
“哦?只是这样?我还以为诚信侯觉得我就是那人,所以特地来盘查一二呢。”阴嫚盯着张良。
张良面不改色:“公主说笑了。当日之箭意在取良的性命,今日之箭是为了救良。恶意善意,良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阴嫚闻言突然笑了起来。在笑够了后,她撑着脸颊,朱红色的唇吐出莫名其妙的话语:“胡亥杀死了所有的兄弟姊妹,项羽下令屠咸阳。所有人,都死了。”
阴嫚的眸子是纯黑色的,像极了深渊,充满了死寂,被其长久地注视,会让人感到不适。而庭院中的小花竟在无风的情况下,泛起了淡紫色的涟漪。
纵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张良,在见到此情此景也不免想起家中长辈讲述的奇谈怪闻。恰逢此时,刘邦的人找到了他,要他去议事。张良顺势提出离开。
阴嫚似笑非笑:“与诚信侯相谈,我很是开怀。”她拿出一封信推给张良:“作为回礼,这个就给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今日谈话过于诡异,张良离开时的背影透着几分慌乱。阴嫚见状又是笑了起来,空灵的笑声回荡在长廊中,回荡在那些人的耳畔。
阴嫚轻轻抚摸着软剑,回忆总需要一个触发点,不是吗?
在见到张良后,她总会想起博浪沙的追捕,想起兄长的宽慰。
那个时候她因为放跑了张良而心情郁闷,一直不能释怀。每日都会坐在咸阳宫的湖边生闷气。
而当兄长了解到事情原委后,就用着轻松调侃的语气说着:“谁惹我们的小公主生气了。”
她撇撇嘴:“你来嘲笑我的?”
“我哪敢招惹你啊。”兄长无奈地笑了笑,又将软剑放在她的手中,“送你了。”
她定睛一看惊讶道:“棠溪宝剑?”但这个结论马上被她自己否定了:“不对,此剑与书中记载不同,它不是棠溪宝剑。”
“有眼力!这是阿媱特地给你打造的一把剑。虽与棠溪宝剑形似,但重量长短都是按照你的习惯做的,可以说这是专门为你打造的一把剑。”末了,扶苏又酸溜溜地补充道:“我都没有得到阿媱亲手打造的佩剑呢,你可不许嫌弃啊。”
她被兄长醋坛子打翻的模样逗笑了:“行了——兄嫂的家传宝剑不是在你那里吗?你酸什么酸?”
“阿媱跟你待在一起的时间都快比我多了,我难道不能酸一酸吗?”扶苏理直气壮道。
她笑道:“能能能,我下次要兄嫂多多关怀留守良人。”
兄长被她逗笑了。过了一会儿,兄长语重心长道:“其实我和阿媱也希望,此剑能代我们一直陪在你身边,保护你……”
她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那天。天气晴朗无比,金色的光流转在兄长的眉宇间,衬得那双眼眸如同波光粼粼的泉水。兄长的话化作温暖的春阳,一次又一次地温暖着她孤独的心。
她抚摸着软剑,轻声道:“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1]。”现在,我只剩下你了。
身后突然响起的脚步声,惊飞了阴嫚心中的惆怅。她猛地转头,厉声质问闯入者:“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