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一车车的聘礼被送了过来,同来的还有八个教习嬷嬷。
一溜排开,站在夏家院子里,把小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老奴是皇上安排过来给待嫁双儿当教习嬷嬷的。”
“老奴是皇后娘娘……”
“老奴是皇贵妃娘娘……”
打头的六个衣衫华贵的嬷嬷率先自我介绍,神情倨傲,不苟言笑:“从今天开始至婚礼结束,将由我们教导你贵族该有的言行举止、品貌礼仪,保证婚礼流程的正常进行。”
之后才是侯府的两个嬷嬷,衣衫素净,面容严肃,和宫里的嬷嬷相比,说不上来谁更冷淡,板着脸自我介绍完之后,啥都没说,只后退两步,眼观鼻鼻观心起来。
夏枢不在意侯府冷淡,但他最怕和冷冰冰、毫无生趣的人打交道。
闻言,表情无悲无喜,比她们还死气沉沉,微微点了点头:“麻烦你们了。”
之后蒋氏出面,把这八位嬷嬷请到自己家,并将夏枢一同拎了去,接受再教育。
村里人看热闹的也兵分两路。
一部分人跟在蒋氏等人身后,想看看宫里的贵人们是怎样的言行举止,然后偷偷八卦夏枢竟然如此受重视,宫里身份最贵重的三位都派了人来教导他,夏枢这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另一部分人则坐在夏家不高的围墙上,眼冒绿光地盯着侯府送来的聘礼,口水滴答。
侯府管家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名叫褚松,夏海多年前去侯府的时候,见过他。
两人略微寒暄,褚松便双手递上聘礼册子,让夏海核对。
夏海精神头比昨天好了些,知道婚事板上钉钉,也没了别的心思,只希望婚礼流程能正常进行,给夏枢一个体面的婚礼,因此态度上积极了许多。
不过他还是有些虚,独自站立片刻就满头大汗,只能让夏河和夏眉一一开箱核对。
村里倒是有不少人想上去帮忙,但夏海夏河两兄弟均无视了。
这一忙就是二十多天。
夏枢经受了惨无人道的打击和折磨,婚礼也近在咫尺。
婚礼前夜,夏家人最后一次聚集一堂。
夏海拿出一个册子并一张房契,当着众人的面交于夏枢:“侯府的聘礼你全部带过去,另外,阿爹卖了刀,凑着你上次卖蝈蝈的银子,在京城买了一间铺子,当作你的嫁妆。”
“大哥,你竟然把刀给卖了?”夏河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那可是嫂子送你的,是你的命根子,你卖了它干啥?”
家里人谁不知道那把刀的重要性?
那是夏海走南闯北,带在身上保命的家伙什儿,风里雨里陪了夏海近二十年。
夏河说刀是夏海的命根子并不是夸张的说法,因为那是月娘——夏海一直在寻找的妻子送予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夏海极为爱惜那把刀,几乎天天拿出来擦拭保养,旁人连碰一下都不行……
怎么就卖了?
众人都愣住了。
夏枢也懵了,回过神来忙摆手道:“我不要。”
他急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拉着夏海就往外拖:“阿爹,咱们快把铺子卖了,你告诉我你把刀卖谁了,我去把刀换回来。”
“行了。”夏海神色倒是非常平静,胳膊一用劲,就把夏枢的小身板给拽了回来,随手摁在了旁边的椅子上:“以后不出去了跑了,那刀放着也没用,不若卖了,给你凑个像样儿的嫁妆。”
他叹道:“士族贵胄后院里拜高踩低的人不会比外边少,咱家里帮衬不了你什么,总不能真叫你空着手嫁去侯府。就这样吧,别提刀的事儿了,这也算它最后的价值吧。”
“但是也不必这样砸锅卖铁的凑嫁妆吧?”蒋氏还是不赞同,皱眉道:“咱家穷成这样,侯府的聘礼都一样没留,全数充作小枢的嫁妆。按理说,也够了,何必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再搭上一间铺子?”
“你怎么说话呢?”夏河扯了一下她的袖子,不过也道:“他二婶话虽糙,但理不糙,”
夏海摇了摇头,坚决道:“我已经决定的事,不会再改了,你们不用再劝。”
旁人都道夏枢嫁入侯府,从此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只有夏海知道,一个贫民双儿,嫁入格格不入的世族后院,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娘家给的嫁妆少,可以说是娘家穷,但若是一点都没有,这人在后院里,没有自己的经营,就没有依仗,吃穿住行都得看人眼色,哪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蒋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夏鸿一把拉住。
夏枢出嫁是大事,夏鸿便请了二十天假,回来帮忙准备婚礼。
清隽少年声音清朗,眼睛里都是惊讶:“大伯,你刚刚说以后不出去了?”
“对,大哥你不出去了?”经夏鸿提醒,夏河和蒋氏才想起夏海刚刚提的那一嘴,同样惊讶问道:“你不找嫂子了?”
“嗯,不出去了。”夏海略过找人的问题,表情淡然,微微笑了一下,道:“小枢嫁了人,家里只剩眉子一个,她年龄大了,性子却软,叫她嫁人我也不放心,就寻思这两年给她招个婿,我在家里看着,不叫她被欺了。而且小枢在侯府有什么需要,蒋家村距离京城近,我这边也好有个照应。”
夏河和蒋氏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夏鸿却道:“大伯其实不用担心眉子姐姐和小枢哥哥。小枢哥哥被皇上赐婚淮阳侯府,有这桩婚事在,旁人就不敢欺了眉子姐姐去。再者,明年我下场科考,若是考中秀才,就不去学堂了,就近在蒋家村办个私塾,日常照应着眉子姐姐。我会好好读书,将来若是取得功名,也能成为小枢哥哥的依仗,这样他也不会被侯府欺了去。总之,咱家的日子越来越好,大伯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不必困于蒋家村。”
小小少年意气风发,心眼里都是自己作为男人,想给全家遮风挡雨的担当。
但是大人的世界复杂的很。
夏枢嫁入侯府,夏海不可能不担心,但他没法向其他人明说自己对淮阳侯府的揣测。
那样会显得他对这场皇帝赐婚不满意。
万一传出去点什么,那可是抗旨的大罪。
夏家根本承担不起。
他只能笑了笑:“那以后就要麻烦鸿儿了。”
夏鸿立时红了脸,但还是拍胸脯保证道:“眉子姐姐和小枢哥哥就是我的亲姐姐和亲哥哥,我会努力去保护他们的。”
夏眉抿唇微笑。
夏枢看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乐的哈哈大笑,提着后衣领子,一把将他拎了起来:“那你可要好好吃饭,赶紧长个儿啊,哥哥等着你大发神威保护我呢。”
夏鸿:“……”
夏鸿脸都快红出血了。
夏海见夏鸿快被自家双儿欺负哭了,赶紧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叫他老实点儿:“夏家男人都是十七八岁才开始长个儿,你弟弟才十四岁,个儿长得不高是正常的。”
夏鸿心里顿时好受了许多,挣了一下,叫自家不正经的双儿哥哥放开自己,然后悄悄躲远了些。
蒋氏倒是想训夏枢两句,但考虑到夏枢身份已经不一样了,到底没能开得了口。
一家人又聊了会儿,见时间不早,明天还要早起忙碌,便散了。
“阿爹,你非要给准备嫁妆的话,其实不用花钱买铺子。卖蝈蝈的钱,你留着买田,那把刀给我当嫁妆,不就得了。”夏枢馋阿爹那刀好久了,但日常阿爹根本不让他碰。
现下好了,刀直接没了,连看都看不成了。
父子俩独处的时候,情绪总是放松快活的。
夏海没好气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哪有带着一把刀当嫁妆的?你是去嫁人的,还是砸场子的?”
夏枢吐了吐舌头:“有备无患嘛。”
夏海脸一板,训斥他:“既然嫁人了,就安安分分过日子。”
“但是……”说着,他语气又是一转:“你也别总待在屋里不出,当然,以你的性子,也不可能待在屋里不出去,我的意思是,你出去了,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多留心,若是感觉什么不对劲的,就告诉阿爹,要提早应对。”
夏枢知道阿爹的顾虑,点了点头:“我晓得的。”
想了想,夏枢问道:“阿爹,那刀你卖予谁了?”
夏海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呢,哭笑不得:“淮安当铺,他家给的价钱还算合理。你也别想了,阿爹既然卖了它买了铺子,就不会再拿铺子换回它。”
同时提醒他:“虽然只有一间铺子,位置一般,但租出去,一年也能得些租金。嫁妆收入都是你的,平时可以攒着。有银子在,有什么意外,也能应对些时日。”
夏海一个大男人,对掌管家中经济不甚了解,绞尽脑汁能交代的也只有这些。
夏枢眨了眨眼,把眼中的湿意眨掉,重重地点了点头:“阿爹,我晓得了。”
夏海见他眼眶通红,心里也是一阵酸楚。
养育夏枢十六年,他极为喜欢这个双儿,眼看着他要嫁人,之后一年到头不一定能见一次面,心里哪能好受?
一想到自己养大的双儿变成别家的,再也不能跟他随意的撒娇耍赖,让他教授武艺,他就心里空荡荡的。
但他到底是个内敛性子,很快就压下了难受的情绪,摸摸夏枢脑袋:“去和你阿姐道个别吧,我听到小哭包的哭声了。”
夏枢鼻子酸涩,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闻言直接破涕而笑。
他抿了下唇,忍了一下到底还是一把扑进阿爹的怀里,把眼泪蹭到他胸膛上,然后不等阿爹回应,便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屋里,去找他阿姐了。
很快,屋里就响起了夏眉不再压抑的哭泣声。
夏海仰起脑袋,将眼泪憋回眼眶,看着天上的繁星,微微叹了口气。
月娘,你若在的话,怕是也会舍不得这个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