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虽散发着令众幽影眼露贪婪饥渴的气息,显然就是那个在生死薄上挂了号的血食,却无人敢擅动,只面面相觑,看看某幽影捧着的头颅,又齐刷刷转到那人掌中犹在滴血的利刃。
片刻死寂般的沉默后,众幽影伏身跪拜,理所当然地认了他做新的头目。
谢重珩令他们原地待命,自己不慌不忙地擦尽刀上血迹,方才收起碎空刀,从容返回第一处营帐。
墨漆懒散地靠坐在帐中交椅上,单手支着头,像是正在等着他。那异常高大的前·头目的尸体已经有部分血肉化为阴气怨念消散,连同那柄特制陌刀一起都摆在营帐里。
正准备好好查探一番,谢重珩一抬眼,却见那坑蒙拐骗无所不为的人正盯着他,一双碧绿狐狸眼幽深如古井,打量了他一回,拖着嗓音道:“你受伤了,还要挺到什么时候?我先替你处理一下。”
那些血并不全是对手的。跟第一个人交手时,他本就受了些内伤,被幽影头目从背后袭击的时候,根本没有完全避开的机会,只得硬受了一下。
所幸只是劲风之末,饶是如此,他也伤得不轻。只是他不能让幽影们看出端倪,否则必然立时被那些生性凶残又贪婪于血食的东西撕碎分吃了。
后背彷如仍在被刀劈一般,血肉和内脏都似被绞碎。他简单运转了一下止血的法诀,咽下一口血沫,冷淡道:“在下心里有数,不劳阁下费心。”
此人来历神秘,行止妖孽,即使是千年后的谢七也不知其究竟是何方神圣,又动机不明地跟着他,数次坑他,甚至在紧要关头将他推出去惊动敌人。他若还能信任他,那才是真傻了。
墨漆一顿,起身缓步行到他身边,语调幽幽:“实不相瞒,我自幼身有痼疾,不便随意与人动手,否则容易血气震荡,走火入魔而死,不得已才赖着你。”
“之前不说,是怕你嫌我累赘。未提前言明就将你推出去,是我的不是,但我实在是觉得那是个绝佳的出手机会,错过了就再难得了。”
他靠近一步,言辞恳切:“如今你我结了血盟,性命相连,我若害你,就是害我自己,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防备我。”
谢重珩不是不知道人心险恶,又接连被此人坑骗,哪里还会轻易相信,但他毕竟太年轻,阅历尚浅,又天生不长于阴谋诡计。兼且他本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推己及人,难免习惯性地认为一个男人示弱是十分严重的事,尤其还是对另一个男人示弱。
见这明明比他高、也许还比他年长的妖孽如此放低身段,自揭伤疤向他解释,他多少生出了一丝心软。何况确如其所言,纵然那人没将他推出,他也会出手,一时又觉得自己是不是疑心太重,太过严苛。
僵持片刻,他终是放缓了态度,只道:“我自己来。”
就这么一耽误的工夫,眩晕感潮水般阵阵上涌,也不知是那背后袭击他的幽影头目使了什么阴毒功法,还是内伤太重。
心知不能再拖下去,谢重珩迅速从乌金手环中拿出伤药。正打算叫墨漆回避一下,却不确定是不是有只温润细腻的手拂过后颈,瞬间只觉一阵剧烈的眩晕。
生平第二次,竟就这么直挺挺地晕倒了。
最后一丝意识中,他似乎跌进了谁的臂弯里。有个懒散的嗓音仿佛在他耳边道:“伤在后背,你怎么自己来?”
待谢重珩醒来,已经身在某个居所中。伤口不知是谁给他处理的,内外伤居然都已无大碍。墨漆不在,只有一个少女模样的幽影女侍。
这些天性残忍奸诈又极度渴望血食的东西竟然没有趁机将他分着吃了,倒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起身倚靠着床头,听幽影女侍禀告完才知道,此前被他抹了脖子的那异常高大的幽影竟不是寻常头目,而是统领着附近好几个部落的地头蛇,往生域最外层十二峰之一的句芒峰下属七镇中,天璇镇的镇主。这里正是镇主府。
前镇主已经化成一架枯骨,连同他的陌刀一起,用一张破旧草席裹着摆在房间里。谢重珩起身过去,聚起修为,将枯骨和刀细细查探了一遍,心里的疑惑不减反增。
幽影的修为受枯骨残留功法和聚成血肉的阴气怨念浓烈程度影响。这具枯骨中明显有谢氏门下功法的痕迹,必然是谢氏的心腹。
大昭历法,一年为十个月,外界一月,往生域一年。按往生域的时间算,枯骨死去的时间不超过一千年,也就是大昭时间一百年。
但他却从未听说过谢氏近几代掌执有谁曾派人进过,或者有家臣下属私闯往生域。毕竟大昭王朝规制,平民尚可随意,但以六大族为首的高门世家,未奉诏令擅入往生域是不可赦免的死罪。
那么,这枯骨主人是怎么出现在此地的?难道谢煜或者上一任掌执竟敢罔顾律令,秘密派心腹潜入其中?冒这种风险的目的又在哪里?
刀上没有谢氏恶狰啸月的家徽,应该只是个心腹下属,而非真正的谢氏子弟。他不动声色地将枯骨和陌刀收进手环中,问幽影:“跟我一起来的人呢?”
话音方落,女侍尚未来得及回答,他似有所感,抬首往窗外一瞥。
窗外有个不大的湖,湖中遍植红叶莲,是周围水墨般的景致中少有的艳丽之色。一条简陋而曲折的栈道穿湖而过,直通谢重珩如今的居所。
白昼晦暗阴沉的阴风鬼气让一切都显出几分不真切之感。那道瘦削的身影缓步穿过栈道,皓雪长发似垂落的醉流仙锦般柔光流转,微微荡漾,素白袍袖拂过摇曳的血色莲叶,彷如踏着血海,迤逦而来。
安静时如仙人般的风姿,却偏偏生了张颠倒众生的面容,行动之间,便举手投足都透着天生的风流魅态。
像是蛊|惑人心的妖孽,像是嗜血残忍的艳|鬼。
恍惚中,那身影仿佛化成了另一个熟悉的人,温柔唤他:“小七。”然后一刀刺穿了他的心脏,干净利落。
凤曦,他的师尊,整个往生域真正的主宰,神明。
他猛地阖眼再睁开,却见墨漆已经靠在窗外,碧色狐狸眼瞧着他,仍是懒散拖长的腔调:“醒了?我出去散了个步,听到两个不太好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谢重珩:“什么?”
墨漆懒洋洋地道:“一个是,此处离句芒峰不算特别远,据说峰主会不定时亲自下来巡视下属七镇中的一些,而且会按年召各镇主轮流入峰……侍寝。”
他眼中终于难以克制地露出点玩味,微微弯起唇角:“你打算怎么办?”
于这两个擅闯往生域,兼且在生死薄上挂了血食之名的凡人而言,确实不是个好消息。
虽说各个小势力之间除了打架争地盘交易货物外不怎么往来,下面的幽影也不至于多事到去向别的势力告密,天璇镇暗中换了镇主的事一时半会不会泄露,但一旦与自己地盘之外的人撞上,必然立即爆发大的纷乱。
要么将所有头目格杀当场,接管他们的下属势力和地盘,要么,被十数倍于自己的敌人围攻至死,没有第三条路。
谁也不知道这一天会是什么时候,也许就在这几日,也许会过十年二十年。
谢重珩并不答话,只安静地审视了他许久,明澈杏眼中没什么情绪,终于也慢慢地道:“自初见时起,我就有个问题想请教。”
“你对往生域的了解,远超我所知道的任何先贤宿儒、传世典籍。但据我所知,整个大昭历史上,从未有人活着从往生域中出来过。”
“不要说擅入的平民,纵然大昭建立之初,圣祖曾派遣六族精锐联|军征伐,依然是全军覆没,无一幸存。”他声嗓更缓,更平静,反问,“所以,你是如何知道得这般详细的?”
虽说往生域中上级对下属处于绝对压制地位,但幽影们因没有繁衍的能力,向来对交|合之事并不怎么感兴趣。如句芒峰主这般热衷于临幸下属这类事情,更向来是上下级之间的机密,以免有别的势力借机动什么手脚。
若是外出随便打听就能得到这些消息,各个大小势力之间就不剩下多少秘密可言了。
初见时墨漆对往生域结界的讲述,对幻境客栈和伪装成登记薄、实为索取血食的生死薄的熟悉,知晓最外围有号称十二峰的十二支较大势力……
桩桩件件,堪称了如指掌,甚至比他这个曾在其中生活十几年的人知道得更多,更能在他昏迷的时候轻易镇住整个天璇镇的场子,如何能不令他起疑?
鬼域中步步危机,前路未卜,作为盟友,将来也许要合作若干年。若是不能足够令人信任,还不如现在就做个了断,总好过关键时刻遭人背后捅刀子。
墨漆神色不变,碧色狐狸眼中连一丝不自然都没有,仍是拖着懒洋洋的声调道:“我早年曾机缘巧合得到过一册秘本,上面详细记载了很多关于往生域的事,种种离奇怪诞,令人惊骇,更像是民间志怪话本。”
“至于真假,一直也无从验证。如今有幸进入其中,倒是可以沾你的光,一一证实过。”
谢重珩追问:“什么秘本?从哪得到的?”
窗外的妖孽答非所问:“往生域中也许没有人能活着出来,但物品却未必。秘本是不是从此处流出去的暂且说不好,但,”
他抬起精致的下颌朝房间里的人微微一点,继续道:“你那柄刀,锻造之时甚至掺了这里某种古老遗骨的骨灰,对低级幽影有些震慑之效。”
“所以龙渊时空与此处的联系,也许并不像大家想象的全然隔绝。我知道一些往生域的事,又有什么稀奇?”
谢重珩不为所动:“为什么顾左右而言他?你究竟是谁?用血盟将我绑在一起,是想做什么?”
墨漆定定瞧了他一会,方才慢吞吞道:“兄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正如在下从不相信你真如生死薄上登记的,是‘一介平民宋时安’,‘入往生域寻药救兄’,却从未问过你的真正身份,究竟是带着什么目的来此。”
“相识至今,我可有害过你?你我既然同在这个鬼地方,既已结下血盟,就该有个共同的目标:同心协力对付幽影,在这里活下去。至于别的,愿帮则帮,不愿帮,就该互不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