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不该是酒楼最忙碌的时候,今日却不知怎的,一大清早嘈杂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一两声摔打瓷盏木器之声,好不热闹。九九凑近了些,往楼下瞟一眼,心中因被莫淮从床上揪起来赏桂花的沉闷登时消了大半,跟在慢条斯理下楼梯的莫淮身后也不想把他一脚踹下去了,对着身旁的莫欢意也是笑意盈盈,莫欢意看着她诡异的笑脸满脸莫名其妙,怀疑她中邪了。
楼下一片狼藉,饭食混合着茶水碎瓷片,三三两两散落在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之间,没一处干净地方。豪横的衙役驱散大门口围得乌泱泱的人群,看客一哄而散,唯恐跑得慢了被波及。
“再不把那个小白脸交出来,我一把火烧了这破地方。“为首的是个年轻男子,衣着华丽张杨,行止甚为嚣张,此刻站在一楼的中心位置,指点江山似的吩咐手下打砸器物。
莫淮不紧不慢的脚步踩在下行的阶梯上,楼下的闹剧像是与他无关。倒是莫欢意面有愠色,冷眼扫过众人,这时若是来个不开眼的往前凑,估计能被就地寿终正寝。
几个小二劝不住,又顾忌他是县太爷的儿子不敢硬来,只能连哄带骗地陪笑。这位主显然不吃这套,一把推开他,直着眼望着缓步下行,一点一点映入眼帘的九九。
“停。”打砸声应声而止,黄烁对着九九嘴角差点咧到耳朵根,痴痴道:“美人芳名?家住哪里?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手下见状上前献计:“少爷,咱掳走?”
黄烁变了脸色,骂道:“蠢货,要美人心甘情愿。”手下恍然大悟,又听他说:“绑过来。本少爷问问她愿不愿意。”
九九嘴角一抽——这都什么五花八门的混账。
唐齐咬着半块包子从厨房循声而来,凑到九九身旁问:“这人来找茬?”
九九拉着他往边上靠了靠,把主战场留给莫淮——这种棘手的事,自然是要酒楼的主人处理喽!
“不然来找你?”刚出锅的包子香味扑鼻,闻得九九有些饿了。“还有没有?给我一个。”
两人窝在一角窃窃私语,没在意对面投来的视线。
“那咱还抓不抓小白脸了?”那手下见到突然出现的唐齐,想起正事,又看看莫淮,问自家主子道:“这俩脸都挺白,咱抓哪个?”
或许是觉得这称呼挺新鲜,莫淮目光扫过二人,轻声笑了一下。
黄烁这才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他定定打量两个小白脸,最后指着气定神闲的莫淮,“就抓他,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说不上来原因,但对上这个人淡然平静的双眼的瞬间,黄烁感受到一种被看穿的错觉。
他的眼神比他的脸还叫人想毁灭。
这句话立马引来赞同,九九对此报以十二万分的肯定,由衷地发出相见恨晚的感慨:真乃知己也!
连带着看他也顺眼了许多。
莫淮拦住要出手的莫欢意,莫欢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声哦,然后安安静静站在旁边保驾护航。
“抓我吗?”莫淮惯来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不像是遇上麻烦的,反倒像是来看戏的。
又或许在他眼里,眼前是戏、来日是戏、过往的千百年岁月一样是戏,天地为幕,万物登台,他是戏中人,亦为旁观客。
莫淮广袖轻拂,面前的杂物瞬间了然无踪,一张白色摇椅安放其间,坐了上去。
“嘿,还会法术,”黄烁不甘示弱,命人将他的黄花梨座椅搬了过来坐定,翘着二郎腿,对莫淮不屑一顾,“昨天就是你在纠缠思悠?”
一旁手下补充道:“高小姐是我家少爷的未婚妻子你也敢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活得不耐烦了。”
唐齐扯过九九的衣袖擦掉满手的油,“谁?两男争一女的情感大戏?”
九九赏他一个巴掌爆头,“再敢乱动把你手剁了喂狗。”
不多时莫淮已将昨日所见之人挨个回忆了一遍,给出答案:“不认识,大抵是倾心于我的女子。”
九九叹为观止。
闻言黄烁像是被点了引信的炮仗,“噌”一下怒了,黄花梨座椅的扶手被拍出好大一声响,“给你脸了是吧?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厉害!”
手下见状赶紧给黄烁顺气:“少爷消消气,他什么东西值得您动怒。”又对着莫淮骂道:“你个短命鬼!少爷富得流油不说,还学书五大车,长得也是倆眼一个鼻子——标致得很,比潘什么安的还俊,瞎了眼的狗东西敢跟少爷比。”
黄烁身量中等,脸略圆,肤色不算白净但均匀,眉眼鼻梁并无太大硬伤,只是嘴小且尖利,他又傲慢嚣张,很像一只昂扬的公鸡,硬是把容貌从英俊落到清秀。
莫淮眉目间聚了一点笑意,对此作出评价:“鸡嘴潘安。”
饶是对莫淮有堆积成山的不满,作为固定受害者的九九也不得不承认,莫淮嘲讽人的能力跟他的修为一样一骑绝尘。
“哈哈哈……”,黄烁看着哈哈大笑的九九和唐齐,不解其意,问自家手下:“他是在骂我?”
手下:“好像是说你最潘安,夸你呢。”
黄烁满意了,“看在你识相的份上,那就赏你五十大板吧,记住了,再敢骚扰思悠,小爷把你骨头拆了当柴烧。”
手下抄家伙要打,哪知棍棒根本落不到莫淮身上,自己像受了蛊,一个个叛主脱手而立,竟追着手下打!几人躲闪不及,挨了几十棍子,没一个不哀嚎的。
黄烁气得跳脚,边骂废物边往怀中掏,只见他拿出一纸符咒,直直对着莫淮,以此驱散邪灵。
远观的九九脸色陡然变了,那是一张极狠毒的恶符。
“那符咒有问题?”唐齐察觉出她的异样,问道。
“若今日碰见的是一般精怪鬼魂,也许就魂飞魄散了,”九九缓和了脸色,看着摇椅上的人,语气似乎有些遗憾,“可不巧,这是莫淮。”
见符咒无用,黄烁不再顽抗,一行人落荒而逃,不可谓不狼狈。
焦城以金秋丹桂闻名,郊外有片连绵数十里的桂花林,虽未到盛放的时节,浓郁的花香也叫人沉醉不已。
林中深处,白色摇椅上男子正躺着闭目养神,他身着青色衣裳,泼墨长发肤白凝脂,神情安然平静,随意一躺,衣衫呈现的凌乱都像是被人特意摆弄出的精致洒脱,当真美人如画,山水相融。
莫欢意喜欢莫淮,但不喜欢这人间,她脸揪成一团,巴巴望着莫淮,“莫哥哥,我想回去了,我不喜欢这里,就像早上那个人,真是讨厌死了。”
“你腿又没长在我身上,想走便走,不用与我说。”眼下已是八月中旬,日薄西山,暑气已散,不仅不热还十分凉快,当真很是舒爽的时候,莫淮许是安逸的紧,声音懒洋洋的。
小姑娘一喜,天真地问:“真的?那我们何时回去?”
一旁勤恳干活的九九将煮好的沸水倒进紫砂茶壶中,一出口就打破她的美梦:“他的意思是,你不喜欢,你走,他不走。”又端来泡好的茶水,笑着递给她一杯,“恭喜你进入成长的第一步,接受不喜欢的东西,来,刚泡好的茶,趁热喝。”
然后板着脸,没好气把另一杯“咚”一下拍在莫淮身旁的小桌上,“你的,喝。”那模样不像是来伺候人的,倒像是来寻仇的。
莫欢意听了九九的解读,将信将疑,笑意淡了大半,再看若无其事的莫淮,脸上就只剩下垂头丧气了,“莫哥哥不走,那我也不走了。”
九九看着她满脸慈祥,“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那你愿意让你莫哥哥用上你亲自打的水净手吗?”
不出所料,莫欢意给了她个冷哼,甚至连拒绝的话都懒得回她。
九九只好提着水桶自力更生,来回路程并不很远,但也足够她把莫淮诅咒个千八百遍了。
“穷讲究,又是烹茶又是洗手的,是准备在这安家吗?”
突然,一道黑影极快地从头顶掠过,九九拎着水桶的身形霎时间停住了。她循声仰面而视,看清来人时不由得面色一沉——是当日打伤自己的狼妖。九九的笑极短促,且无声无息,很快消失在寂静的桂花林中,她不紧不慢放下水桶,擦掉手上残存的水滴,“是你。”
那男子立在半空中,环抱双臂,纵使在高位也还是习惯性地昂着头,容色十分傲慢。他一身黑衣,浓眉,双眼很锐利,鼻唇的柔和又被清晰的脸部轮廓模糊掉了特性,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嚣张,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他看起来狂妄到了极点,和九九初见他时别无二致。
“说吧,想要什么死法。”
九九被他的自信逗笑了,“这会子大放厥词,等会输了多难看啊,你说是吧,小狼?”
此处偶有人声响动,为免伤及无辜,九九一跃而起,引着狼妖一路向前。
莫欢意不时偷瞄莫淮几眼,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说吧。”不知何时莫淮已睁开了双眼,以一种隔岸观火的神情看着丛林掩映的林间。
莫欢意瞧着莫淮后脑勺愣了一下,不知道原来莫哥哥不用眼也能看见的,“就是万一有人突然找到你,让你归族修炼,你去不去?”
各族为保护幼子免遭迫害,强制资历尚浅的族人必须待在族中静心修炼,直到法术较为精进方可离去自立门户,九九与唐齐便是遵循族制按部就班生活的灵人。
莫欢意而今不过两百岁,放到各个族群来说都还是个很年幼的小精怪,她在淇诸这个天外之地修炼成型,族人自然是找不到的,可现在离了地,族中长老靠着独特的感应,找到她易如反掌。她既然这样问,显然是族人来寻过她,她虽说跑掉了,身体里与生俱来的对家族的归顺感还是让她的心动摇了。
“不去。”莫淮不在意她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不咸不淡吐出两个字。
“但不是所有人都如他这般神通广大,不可轻易效仿哦欢欢。”九九贴着地面落下来,一个劲往莫淮贵妃榻后钻。
突如其来的变故惹得莫欢意怒目而视,“哼,要你管。”
莫淮散漫的目光飘在飞快的黑色残影上,待他站定,也不回头看九九,问道:“就是他了?”
九九手搭在榻后的木脊上,长叹一声,回答莫淮的同时也不忘警醒莫欢意:“没错,这就是不入族的后果。多不入流啊你看看,啧啧~”
闻言莫淮轻笑一声,言语杀人诛心:“入族了也没见你少丢人,还能被乳臭未干的小妖伤着。”
九九被他揪了小辫子,安安静静地四处张望,权当自己耳朵聋了听不见。
少年人气盛,最是受不了轻视的年纪,听见“乳臭未干”四个字,满腔的怒火被尽数挑起,可怖的恶劣爬上面庞,双手运了十成十的力,对着莫淮就是重重一击。
然而法术方一出手,莫欢意“噌”一下飞身而起,一记长鞭不偏不倚卷住攻击,她猛力往无人处一甩,一声巨响在其间爆开,被气浪殃及的桂树直挺挺被拦腰折断,哗啦哗啦的落地之声响地十分整齐。
“找死。”九九看着陷入打斗的莫欢意,想到上次她这样凶狠的放话对的还是自己,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眨眼间两人已逗了上百个来回,状况好不激烈。九九这才从榻下走出来,堂而皇之地占了莫欢意的位子,问莫淮道:“欢欢多大了?法术还不错。”
莫淮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过家家一样,没看出个新鲜,有些兴致缺缺,“两百岁。”
“诶诶诶,真不禁夸,我这刚夸过她就节节败退,你不搭把手?”
“死不了。”
九九:“真狠心。”又对着莫欢意喊道:“你莫哥哥说不管你,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一定帮,我可比这个冷血的人善良多了。”
被叫到的人吃力地应下一击,已经是没有余力瞪她了,“做梦去吧。”
九九交口称赞:“年轻人就是有血性,真棒,鼓掌!”
然而下一刻,有血性的年轻人嘴角就染上鲜血,九九别过脸去,仿佛碰见了不得了的东西,喃喃道:“哎呦哦吓死我了,年纪大了可见不得这样。”
抿了一口的茶水被莫淮放在小桌上,抬手倒了另一杯,亲手将茶水推到她面前,好整以暇道:“狗血都喝了你还怕这个?”
看着那茶水,好像口腔中又弥漫起恶心的甜腥味,九九脸色很不好,旋即看也不看朝狼妖抛出一记击打,给了莫欢意喘息的机会,“你话里没刺就说不出口是吧?”
被莫淮一恶心,九九没了观战的雅兴,二话不说把莫欢意拎出战场自己身先士卒,逗猫一样,一边优哉游哉应敌一边苦口婆心规劝:“看见那男的没?他可不是个好东西,千万不能跟他学,哦,忘了,你也不是好东西。”
狼妖不敌九九,不过片刻就现了颓势,眼看着就要败下阵来,千钧一发间,一道耀眼的金光自他手上乍现,冲着九九就是猛劈,好在她眼疾手快,轻松躲了过去。
九九定睛一看,是一盏澄明净澈的小灯,被狼妖托在掌上,那妖靠着这法器扳回一成,估计是以为能像上次一样让九九成为手下败将,表情自信极了。
上一次,嘶~
一想到上次自己就是被这灯所伤,阴差阳错间掉落淇诸,才有了一系列的糟心经历她就脑仁跳痛,真是一眼也不想多看了。
当日她为救人灵力损耗过半,所以虎落平阳,但今时今日岂是往日可比?
九九只想眼不见为净,一改招猫逗狗的玩闹打法,动了真格,三下五除二就把狼妖制服了,还顺手牵羊了他的法器。
“这耀芒灯你拿着少不得滥造杀孽,我先替你保管了,不用客气。”九九封上他咒骂的嘴,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担心他在地上鲤鱼打挺似的动来动去伤到自己,又非常贴心地一掌盖头,狼妖直接晕死过去,世界瞬间清净。
九九露出满意的微笑,还没等她好好欣赏欣赏上次让她跌落阴沟的耀芒灯是圆是扁,灯却有灵一样,在她眼前晃晃悠悠绕了几圈,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落莫淮手中。
得,他和狼妖鹬蚌相争,白白便宜了莫淮这个不劳而获的渔翁。
渔翁把玩着灯,开了金口:“东西不错,我要了。”
常言道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九九自知不是莫淮的对手,面对对方的强取豪夺再度低下了头。
夜色初起,稀疏的星子伴着如洗的月色照亮世间,行人远远瞧见一个红衣女子牵着一条半人高的大黑狗迎面走来,再近些又发现这狗又壮又凶,双眼恶得骇人,只怕一口能咬下去一条大腿。
九九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被莫淮施法变成黑狗的狼妖,提醒他老实点,她偏头问莫淮:“近来灵人五族内不断有灵人丢失,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路中间的莫淮走马观花,对她的问题没有多大兴趣,“不知道,不帮。”
九九:“诶,你这人……”
她话没说完就被护短的莫欢意好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九九看她有趣,又专注去逗她。行人看着只道怎么走着走着吵起来了,又很怕那只大黑狗,因此不敢靠近,离着一丈远还往旁边撤了撤,生怕挨了一口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