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璨当然不是真的想放烟花,应该说他的主要目的当然不是放烟花,而是不想让这个晚上以这种方式、就这样结束。他当然也知道放烟花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解决现在的根本问题,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他知道或许只要他主动往许珩那儿迈一小步,一切就会迎刃而解。但他不敢,因为即使知道了许珩为他和这套房子做的那些事情,他仍然对自己在许珩心中的位置和许珩对他的感情没有半分信心。
他对许珩,与其说是隔阂或因为总被找茬而从无措、伤心、难过到无奈甚至无感,其实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害怕和自卑吧,尽管表面看来一点不像这么回事。
他至今还记得他恢复清醒后,在他还害怕除了妈妈外的所有人的时候第一次和已经长大成人了的哥哥许珩见面时许珩看畏畏缩缩躲在妈妈身后的他时的那个眼神,充满了厌恶和恨,他想,他对许珩的怕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后来,随着许珩对他越来越多的指责、辱骂,他对许珩的怕也越来越多,在许珩面前也越来越自卑,尽管他表现得越来越淡然和无所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许珩会给他这样的感觉,但凡换作任何一个别人对他说跟许珩说的一模一样的伤人的话,他都不会有任何波澜,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但只要是许珩说的,他就会下意识地相信;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想象自己在许珩眼里、心里有多么不堪;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藏起来,以免在许珩面前暴露更多缺点,更惹许珩厌恶、鄙夷。
他后来想,大概是因为许珩是他的亲哥,多少有点血脉压制的成分存在吧,不仅如此,许珩还是曾经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事情,都会对他心软,原谅他的存在;是曾经的他以为会永远无条件维护他、给他撑腰、替他教训欺负他的人的存在;是他小时候追随、仰望、憧憬、视为英雄的存在;是曾经小小的他渴望从之得到认可、认同、喜欢的存在,所以这个人对他的看法对他而言才会如此特别吧。
如今,这个人不仅不喜欢他了,而且讨厌他、恨他;对他不仅没有一句好话,而且全是不满、批评甚至贬低。他觉得他在这个人眼里仿佛从一个宝贝疙瘩变成了一个永远得不到认可的废物、垃圾,这样令人失落、绝望的转变和落差,叫他如何消化、理解并接受呢?
放烟花的借口成功地留下了许瑗,几分钟后,他们三个三十多岁的大人带着他们煮好的热红酒,搬了他们小时候坐的那种小凳子在院子里排排坐放起了小烟花,许瑗坐中间,许珩和楼璨坐两边。
许瑗没有夸张,她真的买了很多烟花来,但只有最普通的拿在手上玩的那种,不会冲天,也没有什么声响,在他们的大院子里玩,基本不会被发现。她说“虽然老妈说有事她给我们兜着,但我可不想咱们玩的时候被打扰。”
大概是刚刚的气氛有点凝重了吧,起初他们放烟花的氛围也挺沉重的,许珩用打火机默默地一根接一根点燃烟花递给许瑗和楼璨,许瑗和楼璨则默默盯着手上的烟花从绽放到熄灭,直到许瑗说:“你们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是怎么点这个烟花的吗?”然后楼璨用手上正在绽放的烟花点燃了一根烟花,递给了许珩。许珩先是一愣,然后默默接过了烟花,顺便收起了打火机。
薪火相传、源源不断的寂静烟花中,许瑗突然开了口,平静地说:“其实我当年出国后是打算再也不回来了的,那时候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灰暗、破烂、糟糕的,没有一样东西能够拼凑出一丁点的温暖、快乐、希望或者爱来。妈妈主动的示好和耐心的劝导不行;小璨的那声‘姐’不行;小珩对我的各种没耐心和看不顺眼以及对小璨的怨恨更不行;楼珏和楼琦的善意和友好不行;楼琰和楼琬的单纯和可爱也不行;外公和舅舅的恩威并施不行;老爸的放任和暴躁不行;爷爷和奶奶的白眼、嫌弃和放弃更不行……什么都不行。”
“我以为去异国他乡换换空气会好点,结果也不行,尤其是在那边后每次听说小珩又去找小璨的麻烦了,或者听到老爸这边的亲戚嘴碎你们俩和妈妈,我就觉得烦透了,觉得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后来,我以为在社交媒体上和一些有趣的朋友或陌生人交流能给我的生活带来一些色彩和乐趣,但其实也没有,而且常常会有一些更令人烦躁的人出现。”
“直到有一次我发了一个爬雪山的视频,我在视频里很激动很兴奋地讲述那段惊险刺激的经历,实际上那次经历也的确带给了我很不一样的体验,我本来觉得挺好的,很多人也给我留言表达了羡慕或喜欢,但我却接到了我既别扭又嘴硬的小珩弟弟的电话,喝得醉醺醺的,对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问我是不是打算死在外面,是不是不打算回家了,是不是也不要他了,问这个操蛋的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人要他。”
“我还接到妈妈的视频,一上来就又哭又笑,说好想我,也好羡慕我;说她好多年没有出去旅游了,因为没有人陪她去,问我以后出去玩可不可以带上她;说她是个好失败的妈妈,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懂自己的孩子,大部分时候又不得不陷入自我怀疑;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日子过成这样,想反省却不知道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从哪里开始错的,想修正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想劝自己放宽心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却总忍不住焦虑,怕万一突然一个什么噩耗传来才发现一切都迟了,后悔莫及;说小瑗,再给妈妈一次机会好不好。”
她早已泪流满面,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很有趣的事情,笑了,说:“我还在那条视频下面看到一个叫Cactus的陌生人给我留了一条好长好长的评论,教我在雪山怎么辨别方向和求生,非常专业。刚开始我觉得很傻,心想我根本也不会再去了。后来挺多天我因为沉浸在老妈和小珩带给我的感动和悲伤情绪里,所以都没有更新什么动态,那个Cactus好像很担心我,给我留言问我还好吗,说想我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个什么暗恋我的顺直男,觉得很好笑,又觉得有点可爱,于是点进他的主页,发现他什么都没有发表过,而且竟然只关注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我竟然认识,是刘绍君。我于是直接问刘绍君这个人是谁,才知道竟然是我的傻弟弟小璨。我于是赶紧回过头去看他在我这儿留下的所有痕迹,才发现他竟然那么早就开始关注我了。那一刻我真的好开心啊。我边看那些边想起我发完那条视频后第一时间用各种方式对我表达关心和爱的妈妈和你们俩,突然觉得生活好像也没有那么坏,不仅不坏,好像还挺有趣的,于是我就回国了。”
“但我仍然很烦你们俩不和,我暗暗发誓,我要不就有两个相亲相爱的弟弟,要不就没有一个弟弟。我问妈妈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让你们和好,妈妈说她没有把握,她说她有时候觉得小珩是爱小璨的,有时候又觉得小珩心里是真的有很多怨气,她担心不管做什么小珩心里都会觉得我们是偏心小璨的,即使强行让你们和好了也不一定是好事。但我们是有看到希望的,就是你们俩都会来这儿,还有小珩默默为这儿做的所有事情,尽管我们不确定小珩做的这些是不是出于对小璨的爱。于是我们选择了等,虽然我们也不知道在等什么,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对她的两个弟弟笑了笑,声音却依然很落寞,说:“我来之前以为就是今天了,结果好像还是不行。我不会问你们为什么还不行,心里到底有什么疙瘩,也不会问你们到底怎么样才行,不要对方也可以吗?那这些年来这里、做这些,又是为什么?因为我不是来劝你们的。因为没关系,我还可以等,老妈也还可以再等等。”
楼璨和许珩都早已泪流满面。楼璨一把抓住许瑗的手腕,可怜兮兮地叫了句:“姐~”因为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听着像是在撒娇似的,然后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将视线投去了矛盾的另一个主体许珩身上。
许珩刚好也在看他,两人的视线于是又一次撞上了,但这一次,他们俩都没有闪躲开。但也不知是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还是都在期待或谦让对方先开口,两人看着都有点欲言又止。
“你还要我这个既讨厌又没用的弟弟吗?”
终于,楼璨鼓起勇气先开了口,不管是声音还是表情都委屈巴巴的,像一只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被收养的流浪狗似的。
许珩一时间竟分不清楼璨这么说自己是因为赌气还是真心的了,但两颗豆大的眼泪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他努力咽了咽疼得厉害的喉咙,说:“谁允许你这么说我弟弟的?”
这句话……那么似曾相识,楼璨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小小的许珩揽着更小的许璨的肩膀用稚气的声音和语气对别人说这话的场景。他只觉胸口突然袭来一股汹涌的情绪,令他又一次湿红了眼,哽咽了喉咙,却也委屈地瘪起了嘴。
“是你说的,你每次都这么说……”他既委屈巴巴又孩子气地控诉道。
许珩有点被噎着了,毕竟他好像的确每次都会说一些类似这样伤人的话,但……他既觉委屈又觉冤枉,说:“我那都是气话,谁叫你总是一副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要跟我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这次换楼璨被噎着了,弱弱地说:“我……哪有……”
“你就有!”许珩气鼓鼓地说,“你从来没有主动找过我,也没有叫过我‘哥’,到现在连我的微信都没有,更不要说偷偷关注我,给我点赞留言了。你对许瑗做过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对我做过!而且不管我对你怎么样你都无动于衷,你还为了几个外人对我动手……”
两人这副样子像极了小时候闹别扭吵架的样子,许瑗在一旁看得既欣慰又想笑,调侃道:“哟,所以你还吃我的醋呢?所以你时不时去找他的不痛快是因为吃醋呢还是怕他万一习惯了没有你的生活以后就真跟你老死不相往来了呢?”
许珩小心思被戳破,立马烧红了脸,视线也立刻别开了去,他下意识地想狡辩,却又还是把到嘴边的话收了回来,于是看着像是嘟囔了句什么,却没有人能听懂,活脱脱像个既别扭又倔强的害羞少年。
“怕他们俩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楼璨直接傻了,震惊得甚至有点头皮发麻的程度,瞠目结舌地傻傻地看着许珩,眼泪像下雨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从来没有这样理解过许珩对他做的那些事情,他一直以为是讨厌,是怨恨,原来……竟然是这样???
所以他们俩一个怕被嫌弃被讨厌,所以躲着,一个怕被忘记被抛弃,所以偏要来找茬,于是陷入了这样一个恶性循环?
要是他能主动一点;要是他能勇敢一点;要是他能多了解、多相信他哥一点;但凡他不那么要强,跟他哥稍稍示弱……
毕竟那是曾经那么爱他护他的哥哥呀……
“哥……对不起……”
他边哭边说,然后,他被他哥抱住了。被抱住的那一刻,他哇哇大哭得像个小孩似的。
“咚咚咚”
门外响起了轻快的敲门声,打断了楼璨飘忽的思绪。他知道是他姐,刚想下床去开门就听他姐说:“我进来了哦~”
他大概对现在这样恍若梦中的温馨的手足氛围还不太适应,顿住下床的动作,局促地说:“哦,好。”然后傻傻地坐在床上盯着房门,心跳也比刚刚急促了些,却是开心的心跳、幸福的心跳、期待的心跳。
推门进来的许瑗披着一头飘逸的长发,穿着楼璨的家居服,表情明亮,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宠溺的笑容,楼璨简直恍惚了,像是回到了他们小时候,却又好像比小时候多了许多别样的珍贵,能瞬间就把他的心填得满满的那种珍贵。
见只有楼璨一人,许瑗朝浴室瞥了一眼,大声说:“许珩你快点,我们不等你了。”然后转而一脸兴奋地跳上床,说:“小璨,赶紧的,你现在回他。”
额……啊……差点忘了……楼璨的脸唰地一片通红。
新年的第一天,凌晨三点多,深城国际机场外,叶杨深吸了一口深城冬季凌晨不冷不热的空气,背靠在墙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他最终没能在上城下飞机,因为他想下的时候飞机舱门已经关了,不可能为了他这点小屁事打开了。他很着急,很懊恼,却也无能为力。他安慰自己没准猜错了,或者老天也觉得他这个时候不该去打扰楼璨,但内心仍然恨不得一下飞机就立马飞回去。但这个点已经没有飞回去的航班了,最早一班是早上6:35。他已经买好了机票,但……真的要去吗?他其实非常犹豫。
万一楼璨真的不希望被找到呢?而且,真的是那儿吗?
他猜楼璨是回自己小时候的家了,尽管他连位置在哪都不知道,也不确定那个地方到底还在不在,或者会不会早就是别人的家了,毕竟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但刚刚那没来由的灵光一闪,让他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无论如何都想去看看。
如果真的是去那儿了,会是去干什么呢?撕扯自己的伤口吗?
一想到这个,一想象那个画面,他的心就疼得连呼吸都疼。
老天爷,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发誓,我一定会用我的生命去爱他。他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默默虔诚地祈祷着。
“叮隆~”“叮隆~”
手机响起了微信通知提示音。
都这个点了,会是谁呢?他轻叹一口气,把烟叼在嘴上,无力地掏出手机,然后,世界好像突然静止了。
是楼璨!两条语音消息!
他生怕这是梦,连呼吸都屏住了,颤抖着手点开了消息。
楼璨说:
“新年快乐。”
“到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