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宇一五一四年。
苍灵中部,裕鸢州。
拾襄岭冬天的夜晚向来是冰冷刺骨的。
呼啸的寒风一路疾行刮过岭上的密林,撞到透明的法术结界上,便在半空中荡起一圈浅绿的涟漪。
被结界圈起的林间空地上,零零散散地堆放着一些木箱。离木箱不远的地方,十来个彪形大汉正围着一团篝火取暖。他们皆穿厚实的裘衣,正搓着手讨论着今天的“收成”。
领头的胡茬大汉仰头喝了口行囊里的烈酒,吩咐道:“阿砚,添点火。”
也没见谁应答,火苗却往上窜了一窜。
相比那些穿得相当厚实的大汉,一行人中唯一的少女就穿得极为单薄。她正抱膝坐在离篝火很远的角落里,似乎正在发呆。
名叫依蔓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发色和眸色皆是浅蓝,身上的白色棉布袍已染了些脏污。
她身边的黑发少年看上去比她稍长两岁,穿一身青灰劲装,正舒展四肢,懒散地倚在树上。
依蔓抖了两抖,趁那个少年正凝神盯着篝火,缩着身子偷偷往树丛的阴影里面又蹭了蹭。
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到了……
她又悄悄挪动了一下,在黑暗中伸长了手臂,终于碰到了空气中的某个点。
刚松了口气,依蔓就感觉有什么极为灼热的物体毫不犹豫地抵住了她的喉咙。
她慢慢收回手,转过头。
身边的黑发少年握着一把火焰形成的长刀,朝她咧开了嘴。跳跃的赤红色火光把他的面容映得极为狰狞。
篝火旁的大汉皆警觉地看了过来:“阿砚?”
“没事,”少年笑道,“逗她玩玩。”
火焰的刀锋从脖颈滑到脸颊,烧焦了一缕浅蓝色的头发。依蔓连抖都不敢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灼伤。
大汉们盯着她,纷纷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等火好不容易消失,依蔓才小心翼翼地缩了身子,闭上了眼睛作势要睡觉,呼吸也慢慢放缓。
见她丝毫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少年无趣地揉了揉头发,又无聊地揪了一根干枯的树枝,随手烧成了灰。
大汉们也纷纷不在意地收回目光,继续聊着天喝着酒。
毕竟,这种法力低微又没有什么身世背景的少女,实在是再好控制不过了。
依蔓没有睡着,她不敢睡。
等周围慢慢安静下来,风的呼啸和篝火的噼啪声中偶尔夹杂着大汉们的呼噜,逃跑的好时机便要来到了。而炎炽和风间的波动渐渐汇聚在……
“喂……”忽然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小声喊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装作从沉睡中醒来,慢慢睁开眼,就见那个黑发少年蹲在她身前,乱糟糟的刘海下面一双眼睛亦是漆黑。
他身后那丛篝火还在跳跃,而那些大汉们横七竖八地裹着毯子躺在地上,睡得正香。
依蔓毫不犹豫地又闭上了眼睛。
“喂!不准睡!”这次声音稍微提高了点。
虽然不准备和这群绑匪有什么交流,依蔓还是睁开了眼,礼貌性地问道:“怎么了?”
可能是蹲着有点不舒服,少年干脆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地上:“你能判断出结界的弱点?”
“什么?”依蔓眨了眨眼睛,表情茫然。
“别废话,”他压低声音说,“能,放你走,作为交易帮我破一个结界;不能……”
虽然不能完全知晓之后的事,但依蔓明明确确地感受到了第二个选择之后的某种恶意。她犹豫了两秒,老老实实地点了头。
少年又凑近了一点,郑重地问道:“真的?”
依蔓能看见他鼻尖不知从哪蹭的灰尘。
她也很郑重的点了点头:“真的。”
下一瞬,面前的少年忽然激动地跳了起来,满脸喜色地在原地踱步打转,连那丛篝火都猛然窜得老高。
怕他把其他人吵醒,依蔓小声提醒:“那个,你动作能不能轻点……”
少年看了一眼篝火那处,说道:“起来,现在就走。”
“啊?……”
这么简单?
依蔓刚想问出口,少年又一拍脑袋:“你等会,我先去找点柴火,免得我走之后火熄了。”
于是他急匆匆的背影就消失在深林之中。
等?
当然不等了。
依蔓决定抓住这个大好的机会逃走。
她又闭上眼睛凝神感受,没一会就无奈地睁开眼。
炎炽的结界力量又增强了,就算知道弱点在哪里,也根本打不破。
据她观察,绑匪们用了两种类型的法术来构造结界。风间的法术结界在外围,用来挡寒风,可以随意通过。而炎炽的则用来把她关在这一米见方的区域。这结界虽然极为粗糙,但她法力太弱,确实无可奈何。
少年回来得很快。
他抱着一捆木柴,小心翼翼地往篝火里面添,又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法术卷轴利落地撕开,这才朝她走来:“可以了,走吧。”
依蔓点头,站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和他一起朝结界外走去。
很快,森林漆黑的树影就将两人的身影吞没。
在林中没走几步路,依蔓就狠狠打了个哆嗦。
少年瞅了她两眼:“你很冷?”
她诚实地点头。
他似乎很困惑地挠了挠头:“凝水的人也会冷?不是天天和冰啊雪啊什么的打交道吗?”
“怕冷和法术系别没关系吧……”依蔓小声说。
“哦,”少年若有所思地点头,“你拿着这个,我回去给你找件衣服。”
他伸出手,手中赫然出现了一小团橘色的火焰。
依蔓小心翼翼地伸手,刚准备去接,那团火焰便生机勃勃地跳到了她的手心。并不烫手,温度正好。
少年往结界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喂,你不会趁机跑了吧?”
“不会。”
他忽然咧嘴笑了:“跑了也没关系。”
依蔓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中仿佛没有攻击力但法术波动极强的火焰,勉强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少年回来得很快,还没走到她跟前便远远地扔来一团厚实的衣物。
直接劈头盖脸地罩到了她头上。
少年似乎被逗乐了,哈哈大笑了起来。
依蔓顾不得手上的火焰,手忙脚乱地把那团似乎是棉袄的深绿色衣物从头上扒拉下来,往身上套。这件棉袄已经很旧了,袖口和领口处的颜色都已经被洗得发白,还有个不太明显的补丁,不过还算干净。
显然,这个棉袄并不是为她这种体型设计的,袖子过长,而下摆直接盖过了膝盖。
依蔓把那团已经跳到她肩上的火拽下来继续捧在手里,问已经作势要走的少年:“我们现在去你让我破的那个结界?”
少年拨开一根挡在前面的树枝,转头回答:“嗯,从这边绕到最近的传送阵,很快能到。”
“先说好,我只会看弱点,要是打不破我也没办法。”
“知道知道,”他撇了撇嘴,忽然问,“你叫什么?”
“依蔓。依靠的依,蔓延的蔓。”
“这个姓很少见。”
“你呢,叫什么?”依蔓手心的火焰仍然跳跃着温暖的光。
“薛砚。”
“大雁的雁?”
“笔墨纸砚的砚。”
少年见她脸上似乎写满了“你这人看起来好像和笔墨纸砚没什么关系”,扭头哼了一声,把一团挡路的荆棘烧成了灰。
依蔓跟上薛砚的步伐,两人一路无言地行走在夜晚的树林里。
少年举着一团火用来照明。他似乎对周围十分熟悉,毫不犹疑地快速走着。
相比之下,努力追着他走的少女就有些跌跌撞撞,还差点被地上横亘的树根绊得跌了一跤。
薛砚终于不耐烦地回头:“我说你……”
“啊?”比他矮一点的蓝发少女正在低头跨过另一个树根,闻言便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
那双眸子的蓝色过于浅,像某种易碎的琉璃。
“走快点。”
依蔓点点头,问:“还有多远?”
“不远,一刻钟就能到,”薛砚说,“所以你能不能走快点?”
“我已经走得很快了,”依蔓一边小心翼翼地绕开一丛低矮的灌木一边据理力争,“以前又没走过这种路。”
“那玩意儿跳过去不就成了吗,”薛砚很不屑,“七岁的双双都走得比你快!”
然而他忽然捕捉到少女话里的另一个关键词:“……你说你没走过这种路?”
依蔓自知失言,马上闭上嘴不说话了。
“喂,你不会是哪家大小姐吧?
“把你放走是不是太可惜了,没准能要一大笔赎金?”
他没得到回答,便自说自话起来:“大小姐为什么会一个人出门?哇看你这样子也不像离家出走的料啊?”
依蔓终于打断了他:“你不是说要快点走吗?”
薛砚摊了摊手,干脆倒过来走路了:“我说话又不影响走路的速度。”
“但是你影响我走路的速度。”依蔓说。
“哦……”薛砚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一头撞到了身后的树干上。
依蔓用棉袄过长的袖子掩住了嘴。
“喂,你这种龟速的人凭什么嘲笑我!”
“凭我没撞到树上。”依蔓振振有词,然后眼睁睁看着那棵被撞到的老树上冒出了一大团火焰。
她悻悻止住了话语。
薛砚得意地哼笑一声,继续向前走。
依蔓绕过那棵正在燃烧的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就这么把它烧了?”
“不然呢?”
黑发少年的脸被火光映红,依蔓又回想起几个时辰前抵住她脖子的火焰刀锋。
她一只手仍然握着取暖的火团,另一只手里的水早已凝聚,却迟疑地没能流到树下,最后在灼热的空气中悄无声息地散去。
依蔓无言地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