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姐姐你看,咱们种的这些石榴花都开了。”
芳菲馥郁,正是人间四月。嘉武侯府后花园以江南园林为参照造设,水景叠石交映,花木古树葱茏。
花朵开得红火热闹,点缀着深翠的灌丛。
“榴花开,春风逝。”谢芸笑叹,“书晴,要入夏了。”
宋书晴点点头,下巴抵在亭栏之上,声音变得低沉沉的,“夏天到了,芸姐姐又要离开。”青涩的脸上写满怅然,显是对谢芸十分不舍。
谢芸抚了抚她的鬓角,柔声宽慰:“芸姐姐身子好多了,今年兴许不走呢,留下来陪着书晴和书意,到时候我们去湖里泛舟采莲,好不好?”
宋书晴果然便高兴起来,脸上绽出笑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谢芸回眸向祝琰腼腆一笑,解释道:“我一向身子不争气,气虚体弱,耐不得暑热,往年总要去山里的别庄住上一阵子,兴师动众地给家里头添了不少麻烦。”
“今年倒还好,精神气力都比从前强几分,常听人说,大喜能冲困厄,如今看来,果然是了。”她回转身,斟一杯热茶推到祝琰面前,“全赖嫂嫂给府里添来的福运,倒叫我也跟着沾了光。嫂嫂尝尝,这是我专程托人从江南采来的明前白茶,特地孝敬嫂嫂。”
淡金的茶汤,色泽鲜亮,香气袭人,蓼香汀东侧间、宋洹之的书阁里摆的一罐也是此茶。
“芸妹妹费心了。”祝琰垂眸抿一小口,称赞两句。
在花园里走了半程,又坐下来赏景说话,已有半个多时辰。这一路她们带祝琰瞧了宋洹之替她们折过花枝的树,游了他们幼时一同捉过迷藏的假山,又赏过几个姑娘亲手栽的石榴……祝琰面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温柔和善地与她们话着家常。
宋书晴很安静,偶尔开口,也多在同谢芸讲话,既不主动与祝琰交谈,也不太回应祝琰的问话,谢芸歉疚地替她解释过:“书晴妹妹腼腆内秀,不善言辞”,可祝琰瞧着,并不这么简单。
同时也明白几分,为何谢芸会选择带上宋书晴一块儿来“陪伴”她。
直到瑞景园那边来人,催促谢芸回房用药,几人才结束这一日的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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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初时分,葶宜带着人走入上院。
一入堂中,便见嘉武侯房里的杜姨娘朝她打眼色,几个原在内室服侍的丫头也都站在外间,一个个敛容屏息、噤若寒蝉。葶宜心下了然,含笑拨帘走进去。正坐在炕角喝杏仁露的宋书晴对她一笑,“嫂嫂来啦。”
对面嘉武侯夫人沉默着,罕见地没有迎接长媳。葶宜上前行礼,“娘,你有急差吩咐儿媳?”
嘉武侯夫人瞭她一眼,见她笑意盈盈,仍是素日不急不缓的模样,便知自己上回的提醒,她根本未往心里去。
“我问你,今日芸儿带书晴去蓼香汀,拉着你二弟妹说了一下午的话,你可知晓?”
葶宜在宋书晴身边坐了,伸手把玩着她衣带上坠着的如意络子,“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娘要问的就是这个?”
嘉武侯夫人斥道:“简直胡闹。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存的是什么心!”
葶宜忙斟杯热茶,奉到嘉武侯夫人面前,“娘别说得这样严重,我们能对二弟妹有什么坏心思?芸儿也是好意,知道我这儿忙不开,才特替我去陪二弟妹说话,我瞧她们性情相投,挺谈得来的。”转头笑问宋书晴,“是不是呀,书晴?”
宋书晴点点头,低声道:“芸姐姐对二嫂嫂很好,陪二嫂嫂赏花说话,还给二嫂嫂带了点心和茶。”
葶宜扬眉笑道:“您瞧,我没说错吧?芸姐儿知书明理,是在娘您膝下养大的闺秀,一向稳妥体贴,娘您究竟担心什么?二弟妹又不是纸糊的,吹个风就坏了,不就是一块儿逛园子话家常嘛,您何必这样紧张?”
嘉武侯夫人蹙眉,有些话当着宋书晴面前不好讲,她叹息一声,摇头道,“芸儿身子骨不好,莫叫她太费神。你二弟妹刚嫁进来,处处不惯,你这做长嫂的要多留心,我知道你辛苦,只是有些事,不好假与人手。”
她顿了顿,正色望着葶宜,“我知道你们很要好,情谊深,可芸姐儿迟早要嫁出去,我已经在替她谋婚事了。她的事,往后你不必再操心。”
这句敲打不可谓不重,嫁进来这些年,嘉武侯夫人与她一向是有商有量,在她面前从没摆过婆母的架子,就是她与宋淳之龃龉,嘉武侯夫人也总是帮她说话,替她管束宋淳之。
葶宜忙起身,敛裙行了一礼,“我晓得了,娘,您放心,我知道轻重的。”
从上院出来,葶宜脸上的笑便落了下来。身边的嬷嬷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劝道:“郡主何苦蹚这浑水,惹得夫人不快?那表姑娘不过是个破落户,借住宋家这些年还不足,难道真要揭了脸皮不要,给二爷做小?”
葶宜绷着一张秀脸不语,那嬷嬷又劝:“当年虽是表姑娘对郡主有相护的情分,这些年郡主操持这里里外外的事,格外照应着她,便是天大的人情也还完了。如今新妇进门,还不知性情底细如何,将来长久做妯娌,郡主该多为自己思量。给大爷知道了,难保又什么都怪错到郡主头上。”
这话正说中莛宜心思,想到宋淳之事前百般交代要善待那祝氏,不由得心中烦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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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香汀里点了灯,祝琰歪在炕上做针线。她在海洲那几年近身服侍老夫人,女红练习得不多,嫁妆里充门面的绣品多是针线上的人绣的。前几日说要给宋洹之做寝衣,迟迟没有头绪。眼看人已走了三四日,这寝衣的半只袖子都还未成型。梦月和雪歌在外,小声低语试探着里头,自那日敲打过一回,两婢态度恭谨得多,没她吩咐,轻易不敢上前来点眼。
她刻意冷了外头片刻,才懒懒说了声“进来”。
两婢小心翼翼上前,未敢开言,打量着她神色。
祝琰笑了声,“说吧,我娘又有什么示下?”
雪歌脸上闪过一丝讪然,低声回道:“太太想念奶奶,请奶奶近日回去一趟。”
银针穿透薄绸,牵出长长一条金丝羽线,祝琰未曾抬头,只道:“便说我要陪老夫人礼佛,这些日子不得空闲。”
雪歌面带挣扎,劝道:“太太已来请奶奶两三回了,怕是真有急事要与奶奶商量……”
祝琰轻掀唇角,笑了。“你们这样回话,必不会受挂落。母亲心心念念所想,不过便是希望我这个嘉武侯府的二媳妇儿尽快站稳脚跟。我去讨好服侍老夫人,母亲又岂会怪罪呢?”
她一向轻声细语,脸色也并不如何严肃,但不知为何,偏有一种叫人难以忽视的威压,“还是说,你们打算去跟母亲说实话,告发我扯谎?”
梦月脸涨得通红,忙摆手道:“奴婢们不敢,奶奶既这样吩咐,奴婢们自然照做。”
主仆之间话已说开,她们虽是祝家的人,可往后漫长余生,是要在祝琰手底下过活。若能一直瞒着祝琰行事倒还能两头讨好,可明显祝琰并不是个容易糊弄的人。梦月隐隐觉得,中间隔了这分别的十年,祝夫人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次女,甚至有些小瞧了她……
天际裂开一道口子,瀑布般的大雨倾泻而下。
宋淳之穿着寻常百姓衣裳,头戴斗笠,同两名属下驾一辆破损的马车行至驿馆。几名官差模样的人接应上前,当先一人举着玄伞,伸臂搀住满身泥泞的宋淳之,低问:“可还顺利?”
几个官差冒雨围住马车,掀开破烂的垂闱,露出里面一个昏睡的人影。
宋淳之扯开唇角朝他笑笑,脏兮兮的手夺过他手里的雨伞,替他遮在头上,“你兄长亲自出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宋洹之上下打量他一遍,见果真没有不妥,缓缓收回视线,低声道:“圣上在小楼上候着。”
宋淳之朝他点点头,走到檐下,忽又转过身来。
脏污的手摸进怀里,取了只锦盒递给弟弟。
宋洹之瞥一眼那物,见盒上描着花枝,一瞧便是女子用的东西。
他不明所以地望着兄长,宋淳之在他肩上捶了一记,“差事办完,就要启程回京了。你莫不是想空着两手去见二弟妹?”
宋洹之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抬手接了锦盒。
宋淳之还不放心,再三叮嘱他:“别露马脚,便说是你费尽心思,专程替她选的。”
大雨倾盆,打在屋檐上如擂鼓阵阵。宋洹之掀开木盒,见里头躺着一支镂金花簪,大片的金色花瓣上坠着红的绿的各色宝石,他只瞥一眼便忍不住蹙了蹙眉。
贵重是不假,可手工粗糙,品味低劣。
“真丑……”
那张几日未见的脸浮上脑海。他的妻子,容貌清雅脱俗,该配更精巧的首饰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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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一入上院,便见内眷们几乎都聚在里头,见祝琰来到,嘉武侯夫人笑着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好孩子,可接到洹之叫人送的信没有?”
莛宜笑道:“二弟和大爷已在回来的路上,今晚便到家了。”
算算日子,宋洹之已经走了八、九日。这些天来祝琰除却在上院晨昏定省,便是躲在自己屋子里做针线。
莛宜郡主出面喊了她两回赏花喝茶,祝琰应邀去坐了一次,大房内外人来人往,回事婆子、跑腿小厮、采买仆役,花匠账房,一个时辰要来请示三五回,祝琰见此,便托词抱恙,不再往那头去了。
她深知自己的处境。
莛宜郡主向她示好,是迫于长嫂身份,不得不做出亲切姿态。那是做给外人瞧的。
而这些进出不竭的下人,处理不完的庶务,却是摆给她看的。
她从来都是个识时务的人。
众人都等着瞧她露出羞涩喜悦的模样,为宋洹之归来的喜讯而高兴,她自然不会令人扫兴。雪腮漾起红霞,眼眸弯成了月亮,挽住婆母的手臂小声道:“当真?”
嘉武侯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晚上咱们在前头的四合堂为他们两兄弟接风洗尘,你早些回去准备准备。”
凑到她耳畔,压低了声音嘱咐:“把上回新做的衣裳穿给洹之瞧瞧。”
祝琰简直羞得抬不起头。
角落里,邹夫人握紧了女儿的手。谢芸安静地坐在她身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只有邹夫人自己知道,女儿的掌心到底有多么凉,心里该有多么痛。
如果没有祝琰、没有这门婚事就好了……
洹之与芸儿青梅竹马,识得在先。她们来宋家借住那年,分明洹之还没有定亲。
如果当初,再狠一狠心,肯豁出些脸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