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令的舞衣当真出了问题。

原本三尺长的水袖，被人调包换成了一尺。

暮色四合，最后一片晚霞被夜色吞没，张福令的心也跟着坠入了深渊。

现在下山定是来不及了，若是因为自己献舞出了问题以至祭祀大典出纰漏，就算是天家不怪罪，百姓的唾沫也会将她淹死的。

张福令仿佛成了一只手无寸铁的羔羊，被架在烤架上反复地火燎，每一双好奇望来的眼睛，都是对她的一次凌迟。

临时搭起的帷帐里，张度一脸阴沉，平日里总是欠揍的笑眼被冷色覆满，“都谁碰过舞衣？”

张福令摇了摇头，“今日人多眼杂，只天家就问过许多次，还有不计其数的贵女来瞧，那时还都是完好的。”

“傺傺别急，我去看看别处是否有舞衣备用。”

桌上的烛火被风吹得晃了晃腰身，续而站稳脚跟，欲言又止。

帐外，张度急切的背影越走越远，嘉鱼靠在暗处，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朵娇弱的花，他垂首轻嗅，续而嫌弃地丢开。

嘉鱼进来时，张福令正愁眉苦脸地抱着舞衣，她躲在烛下，纵然烛火昏黄，她的一张小脸惨白，血色尽失。

她闻声抬头，原本满怀期待的眼神在看到他后，刹那黯淡无光，“今日不读书了……”

嘉鱼不答，长腿一迈，几步来到张福令跟前。

张福令被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不由屏起呼息，手中的舞衣被抽去，张福令哎了一声起身去抢，嘉鱼仗着个子高愣是让她扑了个空。

嘉鱼摊开舞衣的袖子看了眼，张福令站在他身旁，语气略有哽咽，“办法总比困难多，大不了生一场病就是了。”

嘴上这么说，可她并不想做一只缩头乌龟，况且，这件事是有心人为之，张福令不知道自己这一病，会引来什么后果。

是群臣一本又一本的折子，还是百姓一口又一口的唾沫？无论哪样，她前不久利用嘉鱼赚回来的那点声誉，会通通消失殆尽。

嘉鱼垂首看了一眼张福令，她的眼底泛起泪花，又被狠狠压下，眼尾连着鼻头红了一片。

张福令莫名所以地看着嘉鱼的动作，他舒展修长的手指，似乎在丈量袖口，随后又以臂为尺，量了量衣袖的长度，张福令忍不住问，“你做甚？”

他不答，待做完一切，将衣服送回她怀里，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张福令还没有傻到认为嘉鱼能帮自己脱离险境，她将眼角的泪花抹去，冲外面喊道：“末莉，来帮我换衣服。”

既然改变不了舞衣，不妨改编一版舞蹈。

只是……她的舞蹈要迎合每一个鼓点、每一段旋律，并非易事。离祭祀大典越来越近，她必须加快速度。

另一处帷帐，灯火镀亮一小片天地，红衣女子伏在桌前，一手捏针，一手握绣架，婢女从食盒中端出几样糕点放到桌上，随后立到一旁。

“还有什么事儿么？”何皎皎忙着穿针引线，随口问道。

“奴婢方才路过张府的帷帐，不小心听到，长乐郡君的舞衣……”

何皎皎这才抬起眼皮，“舞衣如何了？”

“似乎出了问题。”

她似乎早有预料，只展了展手中的布料，“和将军去了西北，那边蚊虫毒辣，本宫这香囊绣得晚了些。”

“公主一片真心，和将军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怪公主。”宫婢又添了一盏蜡烛，“长乐郡君的女红虽是顶尖的，也没见和将军佩上她亲手送的东西不是。可见和将军从来都是只求真爱，不求时候早晚。”

“真心？”何皎皎噗嗤一声笑了，人人都求他人的真心，可世上，又有几人肯献出自己的真心呢？

“你这丫头，嘴上愈发没个把门的了。”

桌上成对的烛火愈灼愈热，何皎皎揉了揉眼睛，将两盏灯分开了些。

“小姐，江公公来了。”

张福令正为排舞之事苦闷不已，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她的喉咙微滚，压下所有慌张，面色自若道：“请进来吧。”

宽大的屏风后，张福令搁下茶盏，强装镇静地开口：“不知江公公前来所谓何事？”

“天下久旱不见甘露，天家对这次封禅格外看重，特命奴才来问候郡君，不知郡君的舞，准备的如何了？”江宏良点头哈腰，臂弯上的拂尘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

分明是轻柔的兽毛马尾，张福令却觉得它似银针，每一根都能轻而易举将自己击穿。

听完江宏良的话，张福令的心一刹那坠入寒湖。

张福令捏着衣袖，纵然她的语气尽量保持平缓，可尾音还是忍不住颠了一下，“劳陛下挂心，一切都好。”

宽大的屏风上映出江宏良越来越远的背影，张福令一直保持着假笑，直到他最后一抹身影散去，张福令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她瘫坐回椅子上，胸口起伏不定。

眼下，当真没有一点办法了……

月色莹莹升起，狸花戏水屏风后，女子抬起不甚完美的水袖，轻摇腰段，她凭着心中的旋律，小心翼翼地换着步伐，每一步都如走在针床，万般艰辛，却不得不迈开脚步。

鼓点重击三百声，每砸响一声，张福令的心便沉一分，一分一分沉下去，最后坠入谷底，竟也麻木了。

张福令挽起水袖，前庭钟乐声渐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下一场，就轮到自己了。

手心被人握了握，片刻暖流涌进心里，“傺傺大胆去跳，万事有姑姑兜着。”

张福令回头，慧贵妃对她弯了弯嘴角，她本想扯扯嘴角说上一句，却又不知说什么，反而喉咙干涩发痛。

她躲开慧贵妃怜爱的双眼，不远处，见嘉鱼抱着一个包裹越走越近。

“你……”张福令不敢置信地看着光着膀子，一脸泥泞的嘉鱼。

慧贵妃冷眼，“哪里来得乞儿！度儿，快将他拖出去！”

“二哥，等等——”张福令出口制止了将要动手的张度，她快步走到嘉鱼跟前，嘉鱼二话不说，将怀里的“布包”递给张福令。

张福令下意识接过来，这是府上家丁的衣衫，衣衫被卷成了一个包裹的样子，里面装着满满的……花瓣？

“这是什么意思？”张福令不解。

嘉鱼依旧一言不发，抬手抓过她的衣袖，泥泞糊了她一胳膊，他的手滚热，力大无穷，张福令挣不脱，眼见着他抓着花瓣往她衣袖里灌。

几息后，张福令终于弄懂他的意思了。

这段舞全程只有一个甩袖的动作，如果她有足够的本事将花瓣扬出去，不就可以避免水袖不足这个短板了么……

这个本事，张福令是有的。她习舞多年，这不过是一个力气活，她还是有足够把握的。

张福令懂得了嘉鱼的意思了，立马配合着他的动作，两个袖子里被花瓣灌满，张福令攥紧袖子，心里安稳了不少。

慧贵妃多看了一眼嘉鱼，随后伏在张度耳边低语了几句，张度凝眉，点了点头。

前庭舞女散去，张福令感激地看了一眼嘉鱼，随后递给张度和慧贵妃一个安心的眼神，挺胸抬头站上了擂台。

嘉鱼从屏风后探出头，台上的张福令像是化进了温柔的月色，她的发丝揉在光里，微弱却耀眼。

她抬袖偏头，冲这边轻柔一笑，随后舞步飞转，像一只灵动的山雀，每一步都轻盈飘逸。

嘉鱼勾了勾嘴角，这下，她定然会排除万难留下他。

鼓点越来越密，弦乐激昂而起，她猛地扬袖，满天花瓣顷刻飞泻而出，洋洋洒洒遍地开花。

台下，何皎皎挑起眉头，她勾了勾红唇，饶有兴致地扫了一眼众人，最后，落在自家哥哥何宗安的脸色。

何皎皎将一樽酒递给何宗安，“皇兄的脸色有些不好。”

“哼。”何宗安冷哼一声，并没有接何皎皎的酒，“母妃召你，为何不回去？”

何皎皎不答，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胸有成竹道：“皇兄喜欢她。”

“或许，我可以帮皇兄一把。”

何宗安第一次正眼看何皎皎，不知不觉她都这么大了，她自出生便被寄养在别处，一岁前回宫，对他这个亲哥哥和他们的母妃都不甚亲近。

张福令一舞毕，台下一片叫好。

天家心情大悦，当着众人面大肆夸赞后，又赏了一堆东西。

张福令谢过恩，兴高采烈地跑到屏风后，她本想去寻嘉鱼在郑重道一遍谢，哪知被张度拦了去路，“傺傺，过来一下。”

张度脸色并不怎么好，张福令跟在他身侧，调侃道：“二哥又眼红我那些封赏了？”

张度比她大了三岁，因她幼时多病，所有人都会格外关照她，张度不服气，总是同自己争风吃醋。

后来他们渐渐长大，张度不再是幼时那个爱争风吃醋的奶娃娃了，但张福令总是忍不住用这事儿调侃他。

往常，他总会呛自己几句，今日的沉默让张福令格外不适。

张度带着她来到一处静寂无人的地方，几盏纸灯幽幽发着光，前面是树林，声乐声渐远。

“二哥？”张福令拢了拢衣袖，不解地喊了一声张度。

张度停下步子，背对着张福令，负手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傺傺，你是有婚约的人。”

“二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嘉鱼形容不凡，张府并非他的归属。”

“可是，他凭一己之力将张家拉出火坛，是我们的恩人啊……天家的赏赐还摆在那里。”张福令深感不妙，山上晚风寒凉，吹得她眼眶酸涩难耐。

“傺傺，他本属于荒山，我已经将他送回他该去的地方了。”

“二哥也不同我商量一下……”

张福令扯了扯嘴角，停在眼眶里的眼泪一瞬间决堤，她抬袖去擦，却糊了一脸花瓣，于是泪意更甚。

望着张福令踉跄的背影，张度心酸地别开头。

他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也深知张福令为人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可是纵然她问心无愧，难保旁人不会说闲话。

若是没有那层婚姻倒也罢，可如今傺傺已经算半个西贤王府的人，他不能让悲剧发生。

而且，万一哪一天将军府出事，唯有西贤王府能护得住傺傺。

父亲早有告官还乡的打算，可战事吃紧，迟迟不能从战场归来，还有大哥……

当年自己执意弃剑从笔，就是为了不让张家势头太旺，如今天家年岁渐大，英明决策已不复当年，他们更要千万小心。

这些张福令可以不懂，但家中总要有一个懂的人。

不管那个野人是旁人有意安排也好，还是他就是个无辜的百姓也罢，留不得就是留不得。

张福令的舞本是压轴，她舞毕，随后由福泽寺主持携百位僧侣诵经念佛，封禅便告一段落。

张福令回来时，擂台前已经做完了法事，人去楼空，只剩下几点花瓣还在留在风里。

“傺傺？”

张福令听到有人叫她，调理好情绪后缓慢回头。

面前，身着墨蓝的贵妇冲她莞尔一笑，温暖的眉眼在看向她时，总让她忍不住想起娘亲。

“见过王妃。”

张福令还未福下的身子被人扶起，西贤王妃嗔她一眼，“这里没有旁人，怎么还见外。”

“方才的舞真是让人眼前一亮，等穆萧回来，傺傺在给他跳一次让他开开眼。不然这小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媳妇有多厉害。”

张福令张了张嘴，无声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在应下西贤王妃这句话，还是忽然意识到了张度说的话实在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