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希夷摸那洞壁,手掌上沾了些粗糙颗粒,大约是碎石子。
在她脚边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她用手去摸,先是摸到布料一样的物事,然后是冰冰凉凉的像玉石一样光滑却又跟木棍一样坚硬的东西,它从上到下逐渐变细。
动物的骨头?她猜想。
直到她摸到脚趾骨头的那一段,她才反应过来。
这是个人,或者是是一具骷髅!
在这具骷髅旁,她摸到两块类似于打火石的东西,心中一喜。
虽然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杜大人,我们有打火石可以照明了!”
一片黑暗中,没有人回答她,静得只听得到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慌了神,方才她只顾着摸索,怎么只这一会他就不说话了?
“杜大人,杜大人?”她语气颤抖,“杜大人你在哪,说句话啊,我,我看不见你。”
还是没有人回答。
程希夷拿起那两块打火石,想靠它生出点火光,可手一直在抖,怎么擦也擦不燃。
她一边对付那打火石,一边往来时的路走去,可黑暗之中几乎难以辨认方向。
“杜大人,你说句话,我真的看不见你。”
尾音几乎带了哽咽。
“嗯,咳咳,我在这里。”伴随着几声咳嗽,那期待已久的如竹般清朗淡然的声音终于出现。
他的声音虽然有些虚弱,但听着应该还有点力气。
程希夷一直发抖的手上落了几滴温热的液体,大约是这洞里漏水吧。
“嗯。”她刚想开口,可哽咽声卡在喉咙,只能草草应了一声作为掩饰。
她抹了一把脸,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把方才那些感情压下去后,笑了笑,说:“杜大人,我还以为你故意不理我了。”
“怎么会呢……”因为失血过多,杜文焕的头有些发晕,说话也有气无力,但他还是撑着回答,“方才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会。”
“杜大人怎么可能会累呢,”程希夷的话带着调侃,“杜大人当初查案可是三更半夜也还在书房看卷宗,次日卯时照常去大理寺。”
“嗯……那不是因为你半夜才来么?”杜文焕的声音越来越小,模模糊糊的。
程希夷慌忙高声喊:“杜大人!”
“怎么了?”杜文焕刚闭上的眼睛又缓缓睁开,他应声道。
“你之前不是说想带我回京城么,带我回去之后你想问我什么?”程希夷想让杜文焕多想些问题,这样就不会昏过去了。
“很多,很多问题。”
“比如呢?”
“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来京城,为什么要骗我,只是为了骗我么,还有没有别的……”
程希夷笑道:“杜大人的问题太多了,我现在就可以一个个回答。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
“我说一句,你就要答一句,应一声,不然我一个人在这唱独角戏似的,说话都没人捧场,怪无趣的。”
“好。”杜文焕轻声应下。
程希夷终于把那打火石磨出火星来,又将自己身上的衣裳撕了一块,凑去燃那火星。
火星遇到干燥的绸缎,如攀爬般迅速窜起,程希夷忙用那骷髅身上的衣裳续上火苗。
“我以前住在山上,杜大人,你在知道我的身份之前就没想到吧?”
“猜得出来。”天地钟灵毓秀,方才有这么一个姑娘吧。
“那你肯定不知道我在的那座山,听我师尊说那是一座仙山。”
“仙山?”
“嗯,它叫仙渺峰,传闻有仙人在那山巅羽化登仙,而山巅云雾聚集,渺渺茫茫时,就是那仙人偷下凡尘的时候。”
借着火光,她看到了好几具尸骨,将它们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扔进火堆。
又在里头找到了一支火折子,并没有进水,还可用。
“那山峰的景色听起来很美。”杜文焕根据她的描述,想象了一下。
“是很美,”程希夷一边燃起那火折子一边说,“在那山巅有一棵参天古树,它矗立在那已经几百年了,即使只是露出地面的树根也有一个人那么大。在它的树冠下,可以避开风雨,也可看旭日繁星。我常在那下面练剑修行。”
杜文焕想象年幼的希夷一个人在山巅舞剑,繁密的枝条垂落,半遮住她的身影。
等练剑练累了,她把剑一扔,坐在树荫处慢慢睡着了,“你会用剑?可我从没看你用过。”
“我会,只是没地方给我施展而已。”程希夷强烈表示不是她没能力,“你若是想看,出去之后我用给你看。”
所以要撑下去。
“嗯。你总是一个人练剑么?”
“是。不过我还有师姐师兄,他们大部分都是师尊捡来的孩子,有些人整日偷懒,有些人刻苦修行。不过他们都是一些好人,对我就像是家人一样。”
说到“家人”,她顿了顿。既然他们给了她家人的感觉,那她所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对“真正的家人”如此憧憬呢?
但她现在不想纠结这个问题,问:“杜大人,你也有家人吧?”
“嗯,我有一个兄长常年在外征战……”杜文焕头很晕但还是努力回忆,“还有个弟弟。”
“杜大人,你的爹娘呢,他们待你好么?”
程希夷用火折子照亮前路,沿着洞壁一路走过去。
“他们……”杜文焕叹了一口气,“算了,说出来会显得我不孝。”
程希夷“噗嗤”一声笑了,“我懂了。”
“其实我的生母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妇人,”杜文焕迷迷蒙蒙地说,“但我已经不记得了,只偶尔在老仆人口中听到些赞美的话语。至于我的继母,只能说见仁见智,但她对以前的我确实是不太好的。”
“你住的西院偏僻而幽静,是为了避开她去那住的么?”
程希夷蹲下察看那些尸骨,骨头碰撞发出咚咚哒的声音。
他们骨头上没有被劈砍的痕迹,也没有毒药导致的发黑,每具尸骨动作各异,看得出死前很痛苦。
“我记不大清了。”
“杜大人也有不记得的事么?”程希夷有些诧异,她想到自己记不得七岁之前发生的事。
“嗯,十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杜文焕缓缓说,“许多记忆一直很模糊。”
他听到骨头碰撞发出的声音,问:“你在做什么?”
程希夷在这些尸骨中翻找出一些他们生前携带的行李,“杜大人,我发现这里有许多尸骨,他们好像都是一些兵士的残骸。”
她拿起一具尸骨的腰牌,将火折子凑近,念上头的字,“段鸣,金谷州刺史护军校尉,金谷州岁收县人士,永熙二十八年生人。”
“刺史护军?”杜文焕听她念完腰牌的字,十分奇怪,“按年龄算,这人活到现在应该已经三十八岁,当年的护军校尉为什么会死在这?”
“不知道,这个村庄真是疑点重重。”程希夷倒没多在意,现在最重要的是出去,可她怎么找也找不到出去的办法。
难道要像这些尸骨一样困死在这里了吗?
“希夷,”杜文焕虚弱的声音在空寂的山洞回响,“你说说那些尸骨的模样。”
“好。”程希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照他所言,细细观察,“这里一共有四具尸骨,只有一具尸骨上有腰牌。这些人生前可能是饿死的,骨头没有任何伤痕。”
“他们的动作怎么样,手脚之类的。”
“他们的手……”程希夷刚才为了生火,扒了其中一具尸骨的衣服,此时才注意到那具尸骨的手上还握着一张布。
她将那尸骨的骨指掰开,拿出那张布,展开一看,上面血迹斑斑,是一封血书。
她连忙告诉杜文焕:“杜大人,我发现一封血书!”
“读来看看。”
“嗯!”程希夷依言念上头的血字:
“告楚大人,巫师贼众诡计多端,连同村民将属下困于密洞。属下四人恐折命于此,请大人代为照抚家中亲眷。此生与大人共剿贼众,肃清崇巫风气,属下不负于心!”
程希夷念完,“就到这了。”
“嗯……”杜文焕沉吟了一会,虚弱地说,“还记得当初郑敬荣所说巫术案么?”
程希夷骤然睁大双眼,“巫,巫术案?这与巫术案有什么关系?”
杜文焕没发觉她语气的怪异,只当她不知道,与她说自己所查之事,“郑敬荣与李允当年写密信检举楚国公之子联合巫众妄图迷惑皇帝,篡权夺位。
在官员被杀案结案后,我又去大理寺案牍库翻了翻当年之事。可惜此案只有草草几笔的描述。我又去了刑部,但没有皇帝的谕旨,谁也不能察看巫术案的卷宗。”
程希夷喃喃:“此案如此机密么?”
“是,不过通过大理寺的记载,我也知道了一些线索。”杜文焕说,“巫术案虽说主犯是楚国公之子,但牵扯者甚众。三年之后,当年与楚国公交好的吏部尚书陆知一家也被卷入其中。当时查办陆府的酷吏残忍,见其闭门不出,竟一把火烧了陆府,全家上下四十多口无一生还。”
程希夷攥紧了手中的血书,指甲几乎陷入肉中。
“陆家定是被冤枉的!”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陆知之女陆卿云,但她见过陆家的牌位,那间房里阴冷幽暗,牌位上头萦绕着徘徊不去的怨气。
杜文焕注意到她情绪有些激动,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程希夷忙说,“只是见不得冤案罢了。”
为了转移话题,程希夷左右察看,想再找到一些线索。
这些尸骨虽动作各异,或趴在地上,或倚着洞壁,但他们的手和头都朝着一个方向。
她跟杜文焕说了她的观察。
“你往前找找,”杜文焕说,“他们定是发现了什么。”
程希夷往前走了几步,果然在最前的那具尸骨的手边发现了一个凹进去的小洞。
“这里有个凿出来的小洞,他们似乎想要挖洞出去,但还未挖完就饿死了。”程希夷拿起旁边一块凿子形状的石头,说。
杜文焕思索了一会,“你敲敲那块洞壁。”
程希夷拿起一块石头,敲了敲洞壁,听到的回声空而脆,并不是沉闷的回响。
“这里面,似乎是空心的?”
“这就对了,咳咳,”杜文焕捂着发闷的胸口,咳了一声,“他们找对了地方,可惜已经没有太多力气凿了。”
“我试试。”程希夷担忧地说,“你别再说话,清醒一点等我。”
“好。”杜文焕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乖巧地点了点头。
程希夷转头摸那石壁,石头坚硬,即使是成年男子,砸穿石壁也不是易事。
他们在最后时刻想的竟是凿穿洞壁么,凭借他们剩下的力气,这基本是不可能的。
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和线索?
程希夷蹲下去,摸了摸那凿出来的小洞,手感却不是石头的手感,而更像沙子和土?
看样子这坑洞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后天搭建的。
也许搭建的工匠偷工减料,这洞壁外头是石头,里面填的都是土。
用土与沙混合做黏合盖房子本是正常,但这处里头几乎全是土,外头草草填了几块石头,所以并不坚固。
程希夷拿起那块凿子状石头,沿着那个小洞,一下一下地重重击打在缝隙处。
石头凿子锋利,磨破了她的手掌,但她挥舞的速度更快了。
要快点,再快一点。不然她真的怕杜文焕坚持不住。
刚刚他的声音已经非常虚弱了,所以她才让他不再说话,省点力气。
一下,又一下。她把石头砸开,又用手挖去里头的泥土,终于看见了一点光亮。
“最后一下!”
随着她的声音落地,那处偷工减料的石壁终于支撑不住,塌了个大洞。
“咳咳咳。”她慌忙躲开,还是被灰尘给呛到了。
前方隐隐透着光亮,程希夷心中一喜,回头奔向杜文焕。
“杜大人,我找到路了!”
“嗯,好姑娘。”黑暗之中,有人温和地接下了她的话。
程希夷寻着声音,来到杜文焕身旁。
杜文焕俊秀的脸苍白,往日一丝不苟的发丝凌乱地遮住了眼睛,嘴唇发白,呼吸微弱。
程希夷拨开他的发丝,轻轻拍拍他的脸,焦急唤道:“杜大人,你醒醒。”
“嗯,我醒着。”杜文焕的眼睛依旧没有睁开,嘴动了动,回答她的话。
“我这就带你出去。”程希夷把他扶起,半背着他一步步往出口走去。
可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刚才又用了那么多力气,怎么背得动一个成年男子呢?
没走几步,她的腿已经几乎迈不开了。
背上的杜文焕察觉到了,挣扎着要下去,“背着我你走不出去的。”
“不,你别动,”程希夷的语调里带的明显的哭腔,“杜大人,我求你别动,我怕我一松手就真的背不动你了。”
杜文焕身体一僵,果然不再挣扎,他在程希夷耳边轻叹,“为什么拼了命也要救我呢?”
这句话不止在问程希夷,也在问他自己。
他值得被这么一个善良的姑娘舍命相救吗?
在杜府,他可有可无。在朝廷,他也不过是这个朝堂棋局里的一枚棋子。
“因为你的命很重要。”程希夷艰难地往前挪去,“当了鬼魂之后,我才发现拥有能在阳光下自由行走的生命是很珍贵的。
作为人可以品尝精致味美的食物,可以看一波三折的话本,可以体验这人间的喜怒哀乐。如果可以救,我不想放弃任何生命。”
“我可以理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杜文焕闭上眼睛,轻轻释然地笑了,“你对待一切都是一样的,万物在你眼中没有什么不同。”
程希夷摇了摇头,眼中的光芒闪烁,“不一样,我也是人,也会有人的感情和偏爱。杜大人,对我来说,你的命尤其重要。”
“是嘛,我,我很高兴你这么说。”杜文焕意识已经逐渐模糊,分辨不出她话中的情愫是自己幻想还是真实的。
昏过去之前,他偷偷地、小心地、充满私心地吻了吻她颈间的发丝。
“杜大人,杜大人!”程希夷惊慌失措地唤他。
察觉到他只是昏过去,她才没有哭出声。
终于走近那光亮处。
然而她才发现,那不是日光,而是众多烛火簇拥起来的光。
在尽头处,几个带着面具的巫师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眼中闪着幽暗的光,“我们等你很久了。”
“你们是谁?”
巫师们并没有回答,而是说:“天君想要见你。”
说着,他们便要上来把她背上的杜文焕带走。
“你们滚开!”程希夷此时血气上涌,精神紧张,脑子动得极快,很快就猜到了他们的意图。
“看样子我对你们来说也是很重要的棋子。”程希夷冷冷地扫视了他们一圈,“我当然可以跟你们去见什么‘天君’,但你们必须要把我背上这个公子医治好。”
领头的巫师顿了顿,浑厚的声音应下她的要求,“可以。”
“这可没这么简单。”程希夷目光厌恶地看着他们,“我需要的不是你们那糊弄人的把戏,是真正把他治好。”
“你一个人威胁我们五个?”其中一个黄面具的人气愤地说。
“当然,”程希夷冷笑道,“如果你们想要一个活着的我去见你们天君的话。”
“你!”黄面具的人动了气,正要上前。
“哎——”领头巫师伸手拦住他,唤来一蓝面具的巫师,“你来。”
蓝面具巫师出列,上前替杜文焕把脉问诊。
整个过程,程希夷都死死盯着他的动作。
“因从高处落下,划伤了背部,导致失血过多,幸而只是断了几根肋骨,没有磕到头,腿接上就好。”
蓝面具巫师又拿来随身携带的医箱,取出绷带和草药替他止血。
他手指灵活,三两下就将患处包扎好。随后又替杜文焕正骨。
忙活了半天,杜文焕虚弱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
“时间不等人,”领头的巫师说,“你已经看到他的医术,还不速速和我们走?”
程希夷看了一眼疼得咬紧牙关的杜文焕,呼出一口气,抬眼直视领头巫师,“好,我跟你们去!”
她最后交代蓝面具巫师:“既然我值得你们这么多人在此等候,想必我是你们天君的座上宾,治好他,不要对他下什么咒术。你们知道我是个道士,要是他身上有什么蛊之类的东西,我绝不放过你们!”
蓝面具巫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除了遵从天君之外,我也是个救死扶伤的大夫,这一点我可以和你保证。”
“好!”程希夷转身同他们一块进了一处洞穴,没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