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真想了三套林中过夜方案,正观察四周,暗自比较哪种安全系数更高,思路被柳絮回打断,只好安慰道:“快了,再坚持一下,我是男的就背你了。”
“那也不能让你背,谁不累呢?”柳絮回道:“我就是疼,心要疼死了。”
栖真道:“别说死不死的。”
今天死的人还不够多?
转头问人借来匕首,割下一根结实的树杈,砍掉枝丫,一头削尖递给她:“拿着。借把力。”
又砍下一根给同样尽显疲态的英迈。
英迈接过时对栖真面露诧异。
洛尘和风宿恒也来帮忙,不一会儿人手一根。
继续上路,风宿恒像终于从无语状态下回神,走在栖真身边问:“为何砸石头能弄死鱼?”
“为了制造震动波。”栖真尽量说得通俗:“一石头下去水波共振能传很远,电鳗离得近,首当其冲。”
“你。”风宿恒侧首睨她:“哪儿学的这些?”
栖真:“我在香在无心处也不是白待的。”
风宿恒问:“阁里还有这种书?”
“《海珍珠传奇》、《宫廷制式考》、《庖厨广物谱》、《懿德本草经》……殿下不也看了不少?”栖真道:“这书楼是个宝库,可惜被莫名其妙毁了。”
这是当着正主的面不给好话了。
平时栖真不会这么冲,怎么也得顾着点沈兰珍的人设。但今天全然脱轨,不仅看着同伴惨死,至今也没脱险,让人心情好不起来。
她还想说两句,忽觉额头上落了水,抬头一看,下雨了。
天阴了一日,傍晚终于下起来。
栖真跟风宿恒说:“只怕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林子,趁天没全黑,得找地方过夜。”
话音未落,一边的英迈急道:“不行!一定要出去!谁知在林中留一晚会发生什么事。”
“要做两手准备。”栖真道:“雨夜艰难,再不找庇护所,一旦天色全黑……”
“绝不在此过夜!我去和神官长说!”英迈嗓门大了,谁知风宿恒做个噤声动作,示意众人,“听!”
除了雨声,林中安静下来。
“听到吗?”
那声音适才还不清晰,混杂在雨里,现下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像有什么东西藏匿在树叶底下齐鸣。栖真侧耳分辨:“蛙鸣?”
下了雨,蛙都出来了。英迈害怕起来,“怎么瞧着是蓝色的?”
天色愈暗,蓝色荧光就越发显眼。适才他们急着赶路没注意,现下驻足细看,发觉林木繁盛处,树叶遮盖下都透出这种诡异的蓝色荧光,数量多的让人不寒而栗。
洛尘放低声音,“悄悄走,别惊动它们!”
队伍蹑手蹑脚,想尽快走出这片区域,可四面八方咕咕咕咕的声音越来越响。
忽听林中“噗~”一声,有个随从胆战心惊抬脚:“我踩到什么了?”
旁边人一看,惊叫:“踩死一只!”
那随从回不了话了,他抱住脚摔倒在地,痛苦打滚,“脚……脚……疼!”
随后就见这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浑身泛蓝,痛哭翻滚,把周围人吓得连连后退。
很快,晦暗的雨幕里,那人的身体像吹起的蓝色气球,涨到极限,啪一声暴了,□□溅了遍地。
这声暴像拉开危险的序幕,四周咕咕的声音瞬间提升一个等级。风宿恒拉过栖真,对众人喊:“跑!”
数不清是今天第几次奔逃,避险的本能让人再累也不得不跑到飞起,可这次条件实在不利——天色暗看不清路,下大雨草湿地滑,跑着跑着,只觉周围咕咕声汇成洪流,在身后紧追,响彻密林。
时不时有人被喷到毒液,连连惨叫。
栖真叫:“点火!”
山遥怀里还有油布包着的硝石,一面跑一面折下树枝,拿叶子枝头一缠,最快速度点起火把。
“那边,是个山洞?”栖真指着前方林子边的山壁上出现的黑漆洞口。
风宿恒明白她意思,林里都是毒蛙,他们只怕跑一晚都甩不脱追踪者,不如找个庇护处躲进去。
他烦乱中还有细心,见那洞口不大,石洞一侧卧有几块大石,可以用来挡洞门。趁离得近,夺过山遥手里火把往洞内一扔,火光照亮的瞬间,隐约见里面空间颇大,并没什么毒蛙,乍看还算个安全去处。
于是呼喊一声,让众人赶紧往洞里跑。等人都进去,他和洛尘推动大石把洞口塞住,但那大石并不趁头,留了个巴掌大的缝隙填不上。众人忙在洞内找小石塞上,才将洞口完全堵住。
那一瞬,只听洞外砰砰砰砰撞上一壁毒蛙,只怕再慢半步就要蜂拥而入。
大家屏住呼吸,听外间咕咕声仍盛,毒蛙不曾离去,一时半会儿是别想从这儿出去了。
洛尘燃起火折,带头往洞中摸去,发现此洞呈喇叭形——洞口窄,越往里走越开阔。
百步后,竟有一平坦的洞天福地,洞顶有五六十丈高,中间有一圈镂空的圆形直通外界,覆盖着各色藤蔓,有雨淅淅沥沥往下淋。
也因着这些雨水,正下方的洞中居然长着几棵矮树。
再听四周,并无异声。
众人一时放松下来。能在此处落脚,不得不说,算危境中的好去处了。
随从们砍下树枝,燃起两堆篝火。众人找干燥地方坐,皆身湿体乏,饥肠辘辘,浑身酸痛到不想挪动半步。
扫一眼人数,气氛又沉闷下去。适才慌不择路,如今一看,只剩十二人了。
幸亏下河前几个包裹扔在岸上,里面干粮用油纸包着,勉强还能入口。
只是捞回来的包裹不多,存的干粮不够十二人分。风宿恒和洛尘都推说不饿,把吃的让给别人。
照说他俩才是队伍里身份最尊贵的,一路却对旁人诸多照顾,栖真看在眼里,掰下一大块薄饼,用油纸悄悄包好藏进怀里。装作吃得慢,只小口咬手里的饼尖儿。
阑珊避着人给洛尘重新包扎,期间风宿恒和洛尘商量,生怕睡到半夜又冒出什么怪物来,最好先探一探洞。
等洛尘终于忍痛把自己弄齐整,风宿恒带上山遥,他带上阑珊,举着火把分两路探洞去。
留下的人吃完干粮,都坐在原地沉默不语。
过一会儿,洞里响起伤心的抽泣。
柳絮回回头,见坐在身边的英迈哭得不能自已,就问:“哭什么?”
英迈:“常璐、赖俊青、慕容……还不能为他们哭一哭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柳絮回也是悲从中来,一天下来连为同伴悲伤的时间都没有,这会儿也控制不住哭起来。
随从们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过了一天,一时情绪被两人带动,有憋不住的,也开始哽咽。
英迈哭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沈部像一点不伤心吗?”
栖真凝视火堆,落在某个想头,闻言才转首看他。
黑漆漆的眼珠扫过来,眼神太沉了,让英迈不舒服。
他阴下脸道:“赖俊青说别看常璐平时咋呼,论能耐,连那个话最少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以前我不觉得,今日领教了。沈部像深藏不露,一路死了多少人,就你,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话夹枪带棒,多少带了挑衅。
栖真精疲力尽,熟悉的燥热又开始作妖,忍下已然不易,没精力在言语上和他周旋,只是看着他无语。
这波澜不惊的眼神在英迈眼里就是不屑。他愤慨,为三位惨死的同伴愤慨,为所有逝去生命的随从愤慨。
他不明白,为何有人能冷漠如斯,仿佛死的人与她全然无关,仿佛他们的悲痛与她全然无关。
英迈矬她:“修罗身在无间,凡世生死皆不入眼,沈部像倒像看惯生死,否则怎会生出这般冷心冷清来?”
柳絮回怒道:“英迈,少阴阳怪气,做什么针对姐姐?”
栖真看回火堆,低声道:“与其怼我,不如养精蓄锐。”
她越不搭理,英迈越来劲。
大概在沈兰珍递来那根削尖的树枝时,这种感觉就开始发酵。积压一日的恐惧、彷徨、焦虑和伤心需要发泄的出口。
他抓着一旁的随从求认同:“成校,今天你害怕吗?你呢?你呢?……对,我们都一样,绝境里谁不恐惧?谁不害怕?可是你们能想象吗?我们队伍里最冷静的居然是个女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她甚至看上去比两位殿下都冷静,说出去你信?你信?”
在他的煽动下,随从们回忆沈兰珍一天的表现——第一个发现危险的是她,第一个扑出去救人的是她,第一个想到解决之法的是她,未雨绸缪的是她,当别人因逃命狼狈不堪时,面不改色的还是她。
正常吗?
是,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可就是因为在危境下她每件事都做对了,在别人眼里就显得太高了。
高的别人够不着,高的让普通人不舒服。
非常不舒服!
随从们看她的眼神皆带上一丝异样。
在这片说不上友善的眼神下,栖真起身,一言不发走开了。
柳絮回急道:“姐姐去哪儿?”
栖真头也不回:“找地方方便。”
柳絮回和英迈拌嘴的声音还在传来,栖真拿了火折走出大洞,朝岔路上去。
她不想杵在里面引火烧身,而且燥热来了,忍得很辛苦。
知道不该把英迈的挑衅放在心上,但那些话就在脑中回荡。
……沈部像倒像看惯生死,怎生出这般冷心冷清来。
她看惯生死?
不,她在现世经历过生死!
这一刻,久远的记忆翻涌上来。
她十九岁时经历过一起银行抢劫案,差点没命。记得脱险后那个救人的警察怎么说来着?
“姑娘,你是我见过最冷静的人质,比我们这些见惯生死的老刑警还冷静!”
不管警察说的时候是赞赏还是嘲讽,他们看到的都只是表面。他们不知道那件事后,她成了心理诊所的常客。
栖真不自觉往岔路上越走越远。
累到极点,被燥热折磨得神志不清,等意识到不能再孤身往前时,她将滚烫的额头靠向冰冷的洞壁,闭上了酸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