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县东南是一片开阔的平原,此时扎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营帐。营地正门,驺虞旗和麒麟旗左右相望,明示这支军队与赵王的房山营有关。
李灵溪潜入营地,从一个个黄帐外掠过,挨个听声辨别,寻找可能藏有女人的地方。
早已过了午夜,饮酒作乐的军士们睡下,营里除了鼾声和篝火声以外,再无其他声响。
李灵溪越探越深,突然发现有一缕魔气在附近。她加快脚步,看见一处颜色特殊的帐子。还未到帐前,只听一声人骨断裂的“咔哒”响,血从青纱帐里溅了出来。
守备森严的军营有一个士兵死去,但没有人发现。“咔哒”声持续作响,凶手还在继续杀人。
李灵溪掀开青纱帐,遽然对上一个银白的鬼面具,面具下是一个女子的脸型。
鬼面女拧断最后一条脖子,魔爪迅速伸向李灵溪。李灵溪矮身躲闪,鬼面女却直冲到帐外,消失在夜色中。
原来她根本不想与李灵溪对打,只想逃走。
李灵溪放弃追踪她,转身回青纱帐里,把油灯点亮。帐内亮堂起来,李灵溪看见地上有五具断头男尸,死状都很狰狞。
突然间,帐帘被人快速掀起又放下,李灵溪握紧银蝶弦转身。青灰帐顶压着来人的发顶,素木簪都快要碰到帐子。
李灵溪想,营帐太矮了,不对,是江玦太高了。
总之,江玦所处的位置很局促,但他身姿挺拔,没有半分局促的样子。帐里是血流一地,脑浆飞迸的场面,半步开外的江玦神色不变,仿佛一点也不惊讶。
李灵溪见惯魔修的杀人手段,因此无甚波澜,没曾想江玦也这样。李灵溪心里暗暗称奇,没有第一时间解释眼前的情形。
江玦往前一步,观察那些尸体的断面,眉头渐渐蹙起。
李灵溪回神,不假思索道:“不是我杀的!”
又问:“你从何时开始跟踪我?”
江玦说:“从你把人带回客栈,又再出门——出窗时起。”
虽然李灵溪很小心,但苏二毕竟是个活人,是活人就不可能像修士那样会掩盖声息。不过江玦这话的意思是,李灵溪第一次出门的时候,他并未发现。
李灵溪忍不住暗暗得意。
江玦把尸体都查看一遍,问:“你带回客栈的是什么人?”
李灵溪面露同情道:“是从西州被劫来这里,充军妓的女孩。我睡眠中听见她呼救,出门看见她正遭淫贼侵犯,我把淫贼杀了。她说跟她一样被充妓的还有好些人,所以我来这里找她们,不巧,撞上了杀人现场。江玦,你发现没,这些尸体上有魔气残留。”
江玦“嗯”了一声,示意沈烟烟跟他一起出去。
秋收时节,夜里十分寒冷。
李灵溪抱着手臂,是邀功也是乞怜:“我把外衫给了那女孩,真冷啊。”
下一瞬,李灵溪如愿穿上江玦的云水披风。
两人又从两头搜了一次军营,还是没发现所谓的军妓在哪。整个营地全是呼呼大睡的糙汉,那鬼面女也没有再折返回来杀他们。
将要黎明,江玦和李灵溪纵身飞回城里。
客栈外的早点铺子开门了,蒸屉垒得一人高,肉香味从中袅袅飘出。一位面容沧桑的妇人正忙着烧火,屋里隐约传来她丈夫的怒骂声。
李灵溪在铺子前牵住江玦的衣袖,江玦回头看见她眼尾微垂,是刻意做出来的楚楚动人样。
何至于此,我又不会不给买。
江玦这样想着,转头问:“肉包怎么卖?”
妇人听得一把谦谦公子音,抬头一看,手中拿的烧火棍登时滚落在地。
太标致了。
终其一生,她也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何况一见就两个。
惊艳划过她心底,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恐惧。她手忙脚乱地掀开蒸屉盖子,不知冷热般,徒手拿出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往江玦手里塞。
江玦当然不会接,他觉得至少得用油纸包一下。
“不要钱,”那妇人硬要给江玦,“二位的美貌能换千金,尤其是小娘子,公子你可要上心,免得她被人千金买去,再也不回来。”
话里有弦外之音,江玦听了沉入思考,楞楞地接过那热包子。
李灵溪笑着道谢,嘴甜人却狂:“多谢好姐姐。不过,我可值万两黄金,千金买我,买不到!”
两人继续往客栈走,卖包子的妇人目送他们离开,突然又抓来两个包子,追上去塞给江玦。
“这样好的娘子……”她眼圈红了又红,看一眼李灵溪,再看回江玦眼眸,“你要看好她呀。”
江玦这次爽快地收下包子,诚恳道:“我会的,请放心。”
那妇女终于松一口气,欣慰笑说:“那就好,那就好。”
话毕转身回去,一路上左手搓着右手,掌心已烫起几个泡。
李灵溪接过一个包子,直接吃了起来。江玦看她吃得香,犹豫半晌,问她是什么馅儿的,她说:“牛肉,你要尝一口吗?”
江玦果断拒绝。
他两手没有任何隔纸,就这样拿着温温热热的包子回客栈。这时裴允和燕辞秋都起床了,他总算能把包子处置掉,飞快道:“早餐,吃完来阿妙房间议事。”
燕辞秋惊讶地“啊”了一声。
赶在繆妙醒来之前,李灵溪和江玦进了房。苏二听到动静,一睁眼见玉骨仙君站在自己面前,不由自主地惊呼。
繆妙坐起身,嘟囔道:“谁在叫……”
待繆妙披上外袍走出来,陌生少女穿着沈烟烟的衣服坐在榻上,沈烟烟披着师兄的披风站一旁,繆妙还以为自己睡傻了。
“这是谁?”
江玦言简意赅:“是烟烟从一个淫贼手里救下来的姑娘,来龙去脉等裴允他们上来,我再详细说。”
繆妙懵懵地坐在椅上,好久才失声惊叫:“淫贼?!”
苏二坐立不安,余光瞥着江玦。
江玦提醒道:“低声说话,苏姑娘方才逃脱虎口,阿妙别吓到她。”
苏二为江玦的话感动不已,偷瞄都快变成光明正大地盯了。
片刻功夫,店家备好的早食送了上来。燕辞秋见到苏二,反应比繆妙还夸张,裴允费力把他摁住,才让议事正常开始。
室内有一长宽榻,六人对坐。苏二环顾一周,揪紧了衣袖。
听完沈烟烟的叙述,裴允不悦地皱起眉:“那位妇人在暗示,逍遥县有违律的人口买卖。”
燕辞秋本来半懂不懂,这才恍然大悟:“噢,原来是这个意思。”
裴允又说:“依虞律,只有贱籍之人通买卖,且须由官府通验成契约。以良家子为奴、为娼妓,都是违律的。自先帝登基,时行放贱为良,户部册上的奴籍人口逐年减少,现今已不足二十年前的十分之一。”
行走洛都到底还是有些好处的,裴允对内外朝的了解,比远居西山的天桑人深厚得多。
江玦问苏二:“苏姑娘,你从西州来此,一路上可有什么见闻?”
苏二毫无准备被点到,结结巴巴地说:“我在车里,听他们说要送我们去庭州为军妓……又说先帝从未亲征,不如陛下,知道边地将士的苦。”
那些士兵还讲了许多下流话,苏二回想起来便觉浑身不适,自然也就没有转述给他人听。
燕辞秋怒道:“真是反了天了!怎的不让他姊姊妹妹去,难道别人家的女儿不是女儿?”
李灵溪幽幽道:“你怎知道他们没让自己姊妹去?依我看,逍遥县的人口买卖就是先从卖女儿开始。”
裴允点头道:“逍遥县原以制香为主业,曾富极一时。但近一年多来,因为水旱灾害,制香草料生长不良,收成不好,导致逍遥县迅速没落。”
燕辞秋疑惑地问:“师兄怎么知道这么多?”
裴允说:“盈川来信提过。”
繆妙忧心道:“有一家、两家没良心的卖女儿也就罢,总不能整个县城都如此无情。也许他们和苏姑娘一样受人强迫,不得不卖女求生。”
李灵溪沉吟须臾说:“不必高估人的良心。”
江玦说:“如此明目张胆的买卖,要瞒过官府并不容易。逍遥县的县官与庭州守军,应是沆瀣一气的共犯。”
裴允问:“这样说来,那鬼面女就是与烟烟一般,救受害女子于水火的侠女了。”
李灵溪周身一僵,对“侠女”二字应激似的。
江玦肯定道:“她是魔修,但,若我们的推测接近真相,那她也可称一句侠肝义胆。”
燕辞秋怪叫道:“魔修?!是魔修在惩奸除恶,官府在贩卖女人?这世道真是疯了!”
繆妙反驳:“我们不也与魔修同席共座吗?烟烟这一路解魔阵、降奇相、救苏姑娘,帮了我们许多……魔修也不尽是穷凶恶极之徒。”
燕辞秋收敛神色,低声道:“那也是。”
苏二听闻沈烟烟是魔修,心肝不由颤了一颤。
传说魔修以激化人的怨气作为修炼助益,更会把人都做成走尸傀儡。眼前这位气质如兰的女子,竟然不是云水女仙,而是魔修?
苏二偷摸着打量李灵溪,李灵溪注意到她的视线,偏脸对她微笑了一下。她悚然一惊般缩起肩膀,心道:昨夜她救我时,也没有这么温柔啊。
事议论到最后,他们决定去县令府一探究竟。
燕辞秋咬了一口牛肉包子,两眼放光道:“好吃,阿妙你吃不吃?这可是江师兄特地带回来的。”
繆妙伸手说:“掰一半。”
李灵溪给苏二倒热茶,还往里冲了温牛乳,说可以养胃。苏二直觉她在装模作样,腹诽道:她是和江仙君一起回来的,难不成她要装给江仙君看?
倒完茶,李灵溪拈起一块芋头蒸糕,掰了一半,放在江玦面前的瓷碟上。江玦眸光不转,手上也不动,只兀自喝他的茶。
云水门和凤箫门都有食不语的规矩,唯独燕辞秋不理会,一边嚼着肉包,一边还要说话:“苏二,你就叫苏二,没有名字吗?”
苏二羞愧道:“家中唤我二娘,并没有名字。”
燕辞秋说:“怎能没有名字呢?”
苏二低着头,“总归要嫁出去的女儿,费心想名字做什么,嫁了人,夫家若有底蕴,会给新妇取个名字。”
“你们西州,”燕辞秋看着繆妙脸色,斟酌了词句,“如此这般啊。”
“如此,哪般?”
“没什么,”燕辞秋咽下最后一口包子,“不如我就叫你苏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