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灵溪乘着横云裂降落时,江玦已好端端地站在地面,身姿挺拔修长,像一棵雪杉。
繆妙闻声出来问:“没找到路平原的踪迹吗?”
江玦收剑回鞘:“找到了,但是让他跑了。”
繆妙有些泄气,“那眼下怎么办?”
江玦快步走进桃山庄,“夏玉如何了,他可不能死。”
繆妙说:“他确实快死了。”
相生环断裂,便是神农药师来救,也难保他性命。
李灵溪跟随江玦走到地牢,一个箭步上前,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夏玉额头上画了道魔印。
繆妙愕然,却不见师兄有阻止的意思。
仙道中人憎恶魔修,连同他们的所有“邪术”都讨厌,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脏了自己的道心,而江玦似乎总是反应平平。
鲜血淌过夏玉的眼睫往下流,在他的脸上开出绯红的花。
不多时,他睁开眼睛,冷冷地看着面前三人。
时间相当紧迫,李灵溪直接问:“夏玉,你的母亲是随女阿诺,父亲是谁?”
夏玉勾起唇角怪笑一下:“这你都查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江玦说:“你的生父自称江承武,实为赵王江武,你可知晓?”
夏玉愣住,龇牙道:“江承武是虞帝,我恨他。”
江玦与江怀远的区别就在于江玦的名是单一个玦字,而太子要起双字,寄予皇储的希冀。此外亲王虞符为金,皇帝和皇太子是玉,各有礼制不得逾越。
李灵溪直言道:“虞帝讳字是承宇,意为承继大统,经理宇内。皇家从来没有江承武这个人,只有赵王江武。”
夏玉眼神一晃,恶狠狠地盯着李灵溪,“你胡说。”
李灵溪说:“逾制用玉,给自己起个似是而非的宗名,只能证明江武有夺位之心久矣。虞帝没有亲征过,你的母亲被骗了。”
夏玉倒在地上狠狠咳嗽几下,呕出一口血来。
江玦说:“路平原骗了你,你若真想为母报仇,就说出路平原的下落。我向你保证,路平原死了,下一个就是江武。”
夏玉蜷缩着身子,嘶哑道:“我不信。他已经死了,他的太子也死了,路公子帮我杀了他……”
李灵溪揪住他的衣襟,从他胸前掏出一块青瓦片来。
“你可知这是什么?”李灵溪摔碎青瓦,“这是伯奇脑,它让你噩梦长存,即便大仇得报也不能摆脱。你没发现虞帝死后,你还在不断做噩梦吗?”
青瓦离体的瞬间,夏玉顿觉头脑清爽,似乎一块沉重的石头被人移开了。
然而真相的巨石正向他凶猛砸来。
“北境随便一个虞人都知道,当年伯阳谷奇袭,虞军主帅是赵王江武。可你从未怀疑过,也从未去问过。”
夏玉抱着头在地上嘶吼,血泪如赤珠滚落。
恍惚间,他看见天外山下野花盛放,赶羊的鞭子正向他抽来。
因为混了虞人的血,夏玉从小遭受鄙夷。北随遗民厌恶看见他颀长的体型,憎恨他乌黑的眼瞳。他虽眉眼深邃像阿诺,小鼻尖和薄唇却像极了虞人。这样一个不干净的杂种,北随容不下他,甚至拿他当成战争的替罪羊,肆意虐打。
夏玉渴得要死时,为一碗水钻过男人的□□。彼时随国的天是黑沉的,风是携腥裹臭的,夏玉喝到嘴里的水是有尿骚味的。
十三岁那年,夏玉在天外山下葬了病死的阿诺。
他向西边走,想去寻找传说中的烟罗山,他要就此永堕魔道,让所有欺辱他的人付出代价。
然而那时,两国再度交战。
渺水河积骨成山,血水载着将士的寒衣,飘摇而去。
夏玉被随人抓去军营,从此再没见过光明。他和母亲一样长得极美,美貌在乱世无异于悬在头顶的利剑,当他不能自保时,利剑就会刺穿他的身躯,搅碎他的尊严和魂魄。
牛皮帐顶泛着黄渍,夏玉被禽兽撕扯着皮肉咽下。他想到他的母亲,阿诺曾经也是这么绝望,恨不得自己死了。
在随营受辱的日子长达两年,夏玉像狗一样,昼夜不分地被栓在床边。后来随军被打退,仓皇逃窜时没顾得上营帐里的小奴隶。
夏玉挣脱枷锁,向南疯狂地奔跑,险些被踏死在马蹄下。跑了一整夜,他终于淌过渺水,远离了血流千里的交战地。
“我不想活着,”夏玉流着血泪说,“可我一想到,害我至此的人还在虞朝皇宫高枕无忧,我就觉得,总有人要死在我前面。”
“路公子把我从尸山血海里救出来,带我到了同州,说要帮我报仇。我修炼进展太慢,他就直接给我灌入魔气,让我掌握术法。”
夏玉抬手擦掉下颌的血,看着李灵溪笑了,“我知道我会死,但没关系,路公子已经替我杀了仇人……”
他说到这里,有些疯癫不能自已。
李灵溪不留情道:“你帮你的仇人登上皇位。”
夏玉不肯相信,挣扎着坐起来。
“你说谎!我的仇人,就是那个皇帝!他害了我母亲……”
夏玉咳血不止,李灵溪极力封紧他的脉络都无济于事,地上渐渐积了一滩红黑的血水。
李灵溪秀眉微皱,攥着他的衣领逼问:“他在哪,路平原到底在哪?!”
夏玉有气无力道:“我不知。”
那双美目里还残余几分疯狂,但李灵溪看得出来,他已经在说实话了。
江玦从李灵溪手里接过人,给他施法止血。可魔气反噬太厉害,怎么救都救不回来。
繆妙召出雅柯,奏响御灵缚魂乐。
夏玉抽搐几下晕了过去,江玦探他气息,凝重道:“不必费力了。”
李灵溪突然伸手抽走夏玉体内残存的魔气,繆妙惊讶问:“你这是做什么?”
“带着魔气死去,怨气这么还重,不尸变是不可能的。”
江玦轻握李灵溪的手腕移开,另一只手扔出一枚净寐符,贴在夏玉的额头。
“他不会尸变。”
说完这话,江玦背起夏玉往外走。
繆妙跟上问:“师兄,你要背他去哪里?”
江玦说:“先找间屋子放着,等咽了气,再托人将他送回天外山安葬。”
李灵溪试探道:“他是魔修,还害了那么多人,你何必管他身后事。”
江玦淡然说:“夏玉死得极痛苦,也算是报应。但也就到此为止了,该千刀万剐的另有他人。”
安顿好夏玉,三人默默走回茶廊。
江玦对繆妙说了路家村的所见所闻,繆妙露出同样的嫌恶表情来。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会儿话后,繆妙问起:“师兄不是说给我带枣泥糕吗?”
江玦微怔,抱歉道:“这一路上没见到什么集镇,赶路又匆忙……”
繆妙说:“师兄以前从来不会忘记的。”
江玦哑口无言,多说反而像狡辩。
李灵溪帮忙解释:“追踪魔修事大,繆仙子,你就原谅你师兄这一回罢。”
繆妙本来没生气,听了沈烟烟这番故作贴心的话才觉得冒犯,哼了一声起身走了。
她希望师兄会追上自己,再解释几句,可是师兄没有来。
茶廊下,江玦让沈烟烟伸手。适才咬破的指尖还在渗着血珠,江玦用纱布给她止血,撒上草药粉,最后再小心地包扎好。
做完这些,他才要去寻师妹。
李灵溪抬手牵他的衣袖,愧疚似的问:“银蝶弦割伤了你的手臂,伤势如何?”
江玦收回袖子说:“好了。”
“你坐下,”李灵溪不依不饶,“让我看看。”
江玦被拽得一个踉跄,坐回了榻上。
李灵溪掀起他衣袖,看见手臂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布,黯然道:“对不起。”
他说:“没大碍。”
话罢又收回手。
李灵溪满眼心疼,“我不会再那样了,昨日是意外。”
“嗯,”江玦不自在地偏过头,“你不用向我解释,只需要对得起你自己的心。”
小女魔心上又被挠了一下,暗觉好笑。
雪鸮在这时向茶廊飞落,衔来裴允的书信。信上说,神龟被人用缚地魔咒牢牢地钉在浠水上游,根本挪不动,请江玦去支援。
江玦没想带沈烟烟去,她得待在桃山庄帮忙看着夏玉。
日落余晖在岩壁抓出斜影,李灵溪仰头看山,霞光便如霓裳羽纱,覆在她柔美的脸上。
江玦起身道别:“有劳沈姑娘代我向师妹解释,我至多两日回来。”
李灵溪眨了眨眼,眼波里浮着不舍的情绪:“我在这里等你。”
江玦不知该怎么回话,只是“嗯”了一声。
繆妙左等右等,没等来师兄,反而等来讨人厌的沈烟烟。沈烟烟挎着竹编小食篮,兀自在繆妙身边坐下,掀开篮子上盖的布。
篮子里热气腾腾,盛着酥软甜蜜的枣泥糕。繆妙已嗅到香气,就是不肯转脸去看一眼。
李灵溪自顾自道:“江玦去疏通浠水,走前托我给师妹做一份枣泥糕。我没去过西州,不知那儿的枣泥糕是什么样式,只能含糊摸索着做。阿妙,尝尝罢?”
繆妙铁青着脸道:“我和师兄的约定,他怎么托你来做。”
李灵溪说:“从路家村回来时,是因为我身子不适,江玦才一心赶路,忘了答应过你的话。”
繆妙半信半疑,李灵溪拈起一块枣泥糕,不由分说地塞到她嘴里。
枣泥糕甜丝丝的,轻轻一抿就能化开。繆妙吃了甜食,再也说不出坏话。她无端想起北方腊月做糖瓜的习俗,那也是为了得到灶王的美言。
沈烟烟实在太会谋人心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