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允生火煮了一壶茶,抬头看见姒容回来,不由得暗暗欣喜。可姒容凝着眉头,似乎在深思着什么。
裴允把茶盏递过去,柔声问:“师尊,怎么了?”
姒容眼圈微红,极力克制道:“那小女魔是长生弟子。”
裴允一愣,只听姒容说:“她自称被莫非掳去,强迫修魔,此行下山就是为了躲开魔宗追捕。”
魔修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掳掠仙门弟子去修魔的事,为此,修界还发生过诸多惨案。
江南有一修道小宗,掌门姓陈,得了个儿子起名玄之。玄之年仅三岁就开蒙,天赋极为惊人,然而不到四岁,他就被魔修拐走了。陈掌门苦苦寻找,怎么也找不到儿子的踪迹。
直到十三年后,云水门仇停诛杀一个杀人盗灵宝的魔修,那魔修死前大笑着告诉仇停,他座下弟子其实出自江南玄门。
这事引起了轩然大波,后续更令人痛心疾首。
被魔修养大的少年修了魔,不肯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对仇停大打出手。仇停问过程飞雪的意思,最终还是决定把他扭送神农岛净魔。
魔核剖出不久,陈玄之被残余魔气疯狂反噬,不幸早逝。
先例在前,沈烟烟的话似乎有几分可信。
裴允问:“那师尊要如何对待沈烟烟?”
姒容接过裴允递上的热茶说:“自然是要去了魔核,净魔返道。但是阿允,目下还有另一件事亟需你去做。待我修补完赤翎结界,你也做完这一件事,我们就一起送沈烟烟去神农岛净魔。”
裴允乖巧地点点头,随即不解问:“师尊,江武与路平原勾结,残害洛都百姓,得位不正,难道以后我们还要为这样的人主守深境吗?”
姒容抬眼与裴允对视,“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裴允立刻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笨了,让师尊觉得他连这都要问。
姒容解释道:“修界守护深境,从来都是为了天下万民,而不是为了皇族。江武夺位登基,有没有路平原参与结果都是一样的。但他为了除去江玦,勾结魔修残害百姓,此恶行不在庙堂之争范畴内,修界有理由管。至于如何处置他,待我与燕掌门商议后再行决定。”
说完,姒容把束腕的布条拆下来。
裴允单膝跪在姒容的塌前,像是还有许多话不知道怎么说。
姒容抬手揉了他的头发,“阿允,沈烟烟确实是长生门遗孤,但你对她不可掉以轻心。”
束腕一松,广袖就轻轻地拂在裴允脸上,带来淡淡香气。
裴允应道:“阿允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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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玦为那句“我从未草率决定”心烦了半日,他自知沈烟烟身上疑点重重,也知她贪图自己的灵力。可最后,他又希望沈烟烟本性未改,依然有铮铮长生骨。
毕竟,长生门已逝,遗留在世的后人不多了。
过午天微凉,一口黑沉的棺材停在道观外。李灵溪神色暗淡,跟着抬棺的人走去后山给慕风下葬。
墓牌是李灵溪亲手刻的,“慕风”二字端正隽秀,却在不起眼的角落处留下一深色血迹。她自幼善用匕首,只那么一瞬的失神落寞,匕首便划破了她的皮肉,引鲜血滴在墓牌上。
江玦沉默着,把随身带的雪白方帕递了过去。
落木萧萧,西风吹起江玦的云水发带,与身旁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繆妙醒来时,透过窗子看到树下有一对男女正并肩而立,沈烟烟的手掌滴血,江玦递了自己的雪帕给她。
那双人影说不出的和谐,繆妙心口被尖锐石子堵住似的,既憋闷又疼痛。半晌,江玦和李灵溪并肩往回走,她才收回了目光。
傍晚,秋风瑟瑟。
姒容牵挂补结界的事,将要向他们道别。
不宽敞的室内聚了六人,李灵溪独自坐在床上,与姒容面对面,心跳缓慢而沉重。
繆妙脸色不太好,一反常态地坐到燕辞秋身旁,离江玦远远的。
燕辞秋也没心情挤兑她了,狐疑问道:“沈烟烟,你当真是长生弟子?”
李灵溪面颊白得像纸,她双手抱臂,抿了抿干涩的唇说:“是。”
燕辞秋又问:“那赵王府的魔修是你什么人?”
李灵溪祸水东引道:“魔宗圣子路平原,也是操纵驺虞戕害洛都百姓、意图谋夺金乌之人。”
燕辞秋恼怒不已,“原来是他!这人在我凤箫门地界作恶多年了,杀修士抢法器,还养怨灵害人。我和他交手过一次,但他那时戴着银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我认不得他的脸。”
裴允说:“那日在洛都东市遇到的可疑人和他身形一致。”
“长生门竟还有活口……”燕辞秋语毕发觉这话不太礼貌,忙找补,“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师门全都惨遭杀害了。”
繆妙无语扶额,心说他这补还不如不找,更冒昧了。
姒容虽然被逐出师门,说到底也是长生遗脉,故人全在那场魔火中丧生,这话说得无异于专往她心里扎刀子。
江玦见李灵溪缩着肩膀,屈指要作驱寒结界。李灵溪抬手阻止,体贴道:“灵力深厚也不是这般浪费的。”
话毕却不客气地摘下江玦的披风,披到自己身上。
姒容说:“长生印固然不假,但沈姑娘当众使用过魔气,就这样回归修界难免会遭人猜忌。不如,以捉拿路平原为凭据,证明沈姑娘虽身入魔道,却从未主动作恶。待他日事成,再去神农岛举行净魔仪式。”
李灵溪盘算着要借江玦行事,这么一说,兴许她还能利用修界势力杀了路平原为慕风报仇,立刻就答应了。
姒容又说:“魔修多往怨气重的地方走,我近日观得天象,西北同州方向有阴云不散。”
李灵溪想起一事,说道:“我在东宫时偶然听太子提起,今年同州的税收不到往年一半,可同州未报天灾虫害。”
燕辞秋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怨气重不重,去看看就知道了。”
繆妙正看着李灵溪身上那件织金披风发愣,就听师兄的声音突兀响起:“我同去。”
火光跳跃,映着少女俏丽美好的面容,可惜她愁眉不展。
江玦没和繆妙商量,直言:“阿妙若不愿同去,便先回云水向师父复命罢。”
繆妙当然不会先回家,她说:“师兄去哪我就去哪。”
燕辞秋翻了个白眼。
姒容将药包递给裴允,“赤翎结界受损,我要尽快修复,就不与你们同行了,阿允记得随时与我联系。”
裴允闻言有些落寞,“知道了,师尊。”
李灵溪垂眸看着地面,把失落仔细掩藏了去。
夜色渐浓,篝火烧到尽头。
李灵溪起身,把披风还给江玦,说要休息了。江玦嗅到自己的衣裳上沾了淡淡的白兰香,又想起那日受赠的芍药花。
芍药是沈烟烟的,对于代他人保管的东西,江玦会更上心些,以求原物归还时一如既往。所以他把芍药将养起来,在木系灵力养护下,那花儿开得芳菲蓬勃,倒比初见时更显生机了。
李灵溪回房后没多久,院中篝火燃烧殆尽。
厢房挨着后山,冷硬床榻倚着束腰窗。李灵溪坐在榻上,木然看向窗外,慕风的雪青发带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魔修好斗,试练会上失手杀伤人都是常事。罗青冥正在闭关,慕风之死难以向魔宗讨说法,李灵溪只能自己报仇。
若明年夏天试炼会之前拿不到金乌,路平原会再一次打败她,到时她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李灵溪的指尖逐渐用力,抓紧了窗台边缘。
窗外远天,乌云遮盖月亮,拧出淅淅沥沥的秋雨,落在陈年的屋顶瓦片上。
李灵溪指尖凝光,轻轻抛向屋顶,老旧瓦片很快松动坠落。冷雨穿过开了口子的屋瓦滴在床榻,被褥被淋湿了,李灵溪光脚向外走去。
地面很凉,李灵溪走得很慢。
长夜难眠的不止李灵溪一人,江玦卧在塌上听雨,合眸就是沈烟烟那双蒙着水雾的桃花眼。
有人推门而入,江玦听到开门的动静坐了起来。
屋舍内黯淡无光,但修士大多习得夜视之法,江玦透过夜幕看清了衣衫单薄的沈烟烟。
“沈烟烟,怎么了。”
李灵溪长发披肩,面露委屈。螺白长裙下一双光裸的玉足带点湿意,竟是不着一履,光着脚踩水走来的。
“我住的厢房漏雨,”李灵溪提起裙尾说,“正睡着呢,身上就被雨淋湿了。”
江玦下榻快步走,“我去修补。”
越过李灵溪身侧时,江玦被她轻轻勾住腰带,随后怀里多了具温软的身体。
李灵溪双手揽抱江玦的腰,可怜道:“江仙君,我好像,又毒发了。”
魔女的指尖在江玦后颈游走,施下幻咒,江玦眼前一晃,视线逐渐模糊不清。他打横抱起李灵溪,几步走回床榻边,把李灵溪轻轻放下。
冰凉的双足被江玦握在手里,李灵溪以为他要更进一步,然而江玦只是扯来棉布给她擦脚,直到泥水都擦拭干净。
“江玦,”李灵溪唤他,“我怕痒。”
江玦捂着李灵溪发寒的双脚,仿佛没听见她说话。
李灵溪想是司魂符起效了,江玦无暇分心,只能顺应直觉和本能行事。
“江玦啊,”李灵溪探手抚摸江玦的脸,得意地笑了,“你的本能也包括关心他人冷热么。”
江玦还是不回话。
李灵溪起身吻向他,捧着佯装的虔诚,他偏脸躲过。
“你收了我的飞花,”李灵溪蹭着江玦的唇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江玦在李灵溪眼前掐了个诀,决然道:“我知道。”
“你……”
李灵溪软倒在江玦身下,江玦拉起被子盖住她,或者,不如说是拿被子当绳索裹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
“芍药我还你了,是你不要。还有,同样的招数用多就不灵了。”
上回在长安宫,江玦尚且招架不住司魂符的操控。不想没过几天,他竟翻然改进,解咒时间缩短那么多。
李灵溪心生恼怒,暗自决定一定要升级司魂符。
另一边,江玦手一扬,凭空变出藤条织就的悬床,睡了上去。
“睡罢,待路平原之事了,我带你去列山宗找滕药师,这魔毒迟早能消。”
列山宗不仅治病救人,还兼修净魔法。净魔法阵能逼出魔核,将魔修体内的魔气净化,让他们重走正途。
李灵溪明白江玦的言外之意,忍不住挣扎,被褥却越收越紧。过会儿挣扎累了,她索性一动不动,享受起被包裹的温暖来。
江玦对她说:“好眠。”
这平平无奇的两个字里注了催眠术,李灵溪不及防备,一松劲便坠入绵绵不尽的困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