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太平村。
在一片白茫茫土地上,一座破旧的茅草屋孤零零地伫立着。
屋内,昏暗的光线透过窗户纸,斑驳地洒在了炕上。炕上坐着一个形容憔悴的妇人,她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上充斥着痛苦和疲惫,她怀中紧抱着一个婴儿,她就那样看着这个小生命,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温柔和不舍,“他是个男孩呢……”
那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孩,皮肤发红,眼睛还未完全睁开,正安静地躺在母亲的怀抱中。
汉子站在炕边,他的衣衫破旧,双手粗糙,脸上也带着疲惫,一言不发。
孩子哭了起来,母亲想要喂他奶水,可是她自己都饿的不行,长期缺乏营养的身体,一点奶都没有。那小婴儿不一会儿又饿的没有声音。
汉子眼神中却逐渐透露出决绝,这个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我们……养不起了。”
“……扔了他吧。”
女人的身体微微颤抖,眼泪流了出来,“你……你把他送到那慈幼局吧,去东平,把他送到那……”
那汉子看妻子流泪,自己也悲从中来,“东平太远了,孩子这样小,活不下来的……我去了那,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办?”
“你把他送到慈幼局吧,你要是不把他送去,我也不活了……”那女人哭了起来。
*
东平慈幼局
前阵子下的那场大雪,到了今日终于化了个干净,天气微暖,看着是个大晴天。
院里几个小娃在睡觉,郑婶子起身打算烧点柴火,打开大门,看见院门口有个小布包。
她心中奇怪,凑过去掀开一角,“哎呀!造孽!谁家的小娃!”
郑婶子的叫声惊动了院里正在洗菜的平娘子,她放下手中活计,用围裙擦擦手,也跑了出来,看到郑婶子抱着个布包,里面露出张小脸来。
“呀,这是谁家的小孩,这冷的天,也不怕孩子冻死!”
郑婶子恶狠狠地啐道:“不知哪个贼专门在咱们门口扔的,造孽的狗男女,生出孩子不养,这小娃看着就一个月,就这么扔了!”
说着她看向院外,一个人没有,还是破口大骂:“没起子的贱户!狼心狗肺的贼!亲骨肉也丢下不管!老天爷叫你这辈子横死,死了过油锅!”
平娘子赶紧拦她,“婶子莫再骂了,街上没人呢。”
两人把门关上,赶紧地抱着孩子回屋里了。
“也不知道这小娃在地上躺多久了,这冷的天,还能活吗?”
郑婶子又拿了棉被把他裹了,那小婴儿无声无息的,咧开嘴干嚎着,看着已没力气哭了。
平娘子看着这小婴儿,面露不忍,“咱们怎么养他?他这小的孩子,还得吃奶呢。真狠的心,真要把孩子扔了叫别人养,也喂到不吃奶再扔呀。”
郑婶子叹了口气,“怕是没奶吧,这还是个男娃呢,要能养活得起,估计也就养活了。”
“……往年里要是养不活孩子,大都直接扔荒地了,估摸是现在看我们府里开了慈幼局,才扔到我们门口了。”
平娘子发愁,“扔到咱们这,咱们也没法呀……诶,我记得附近有个人家前几个月生产,先到她那讨口奶吧,咱们再请示管事,叫他拿个章程。”
郑婶子点头,“待会儿缓和缓和,你就去给他要口奶,拿些鸡蛋去。我去给那几个娃做饭了。”
平娘子点点头,两人各干各的了。
待到平娘子抱着孩子回来,脸上带着笑容,去时装鸡蛋的筐里放着些大白炊饼,“婶子煮饭了吗?没煮别煮了,街上遇见卖炊饼的武大,知道我是慈幼局的,拿炊饼给小娃们吃呢。”
那郑婶子也挺高兴,“刚要下锅,赶巧呢。”说着接过她抱着的孩子,见这小婴儿眼睛睁着,也会叫唤两声了。
平娘子便把米放起来,收拾着烧柴火做菜。
郑婶子在一边哄孩子,“这小娃也活下来了,看着挺精神呢。”
平娘子也看着孩子,“武大也说了,他家二哥小时候就是喝百家奶长大的,现在也长得壮实,能活呢。也不知这小娃是哪的人,来到咱们东平府里,是他的好运了。”
“……我有个姊妹嫁到青州去,今年格外难,一层层税下来,家里已支撑不住了,托人给我家带信,幸好我家里前几个月一直租赁院子,今年有好多余钱,足够转圜,不然也不知怎么办呢。”
“唉,世道不好,大家都过得艰难,我家里几个侄儿也难过冬,我前几日还叫人写了信,让他们来东平谋生路呢。”
两人说着话,孩子们已经起了,现在在慈幼局的只有四个小孩,小的四岁,大的已经八岁了,三个是府里的小乞丐,另一个父母死了,在大伯家讨生活,府中开了慈幼局之后,就被赶出来了。
几个孩子大的帮小的穿好衣服,来到厨房帮婶子端碗筷。
饭吃到一半,门口有马车声响,小孩们耳朵竖起来,见到来的人是潘押司,都展露出笑颜来。
郑婶子连忙迎接,“押司,这么冷的天,怎么还一早到了?”
潘邓从马车上下来,“再不来,这些吃食都该把我家填满了。”
那八岁的大孩子把怀里抱着的小婴儿还给了郑婶子,自己指挥着几个小孩搬东西,从马车上一筐筐的搬下来咸肉腊肉,糕点果脯,油盐酱菜,还有现在难吃到的瓜果菜豆。
几个小孩像小搬运工似的从马车搬到厨房去。
潘邓和两个婶子去了屋里,郑婶子把怀里的小孩给他看。
“今早上刚送到门口的,真是作孽哟,这么小的孩子就给扔了,管事还没来,等到他来待问问他怎么办呢。”
潘邓掀起襁褓的一角,看着小婴儿的脸,他也料到有这么一天了,“咱们东平既开了慈幼局,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管事估摸也没什么办法。先照顾着吧,你们若是觉得吃力,就再雇两个人。”
郑娘子连忙说:“我们忙得过来,这几个小孩都乖巧,不闹事呢。”
潘邓又说,“你这样天天抱着太费劲了,胡豆……”
那大孩子跑进屋里来,“见过潘押司。”
“去东七街君子竹编,让他们掌柜的送两个摇篮来。”
胡豆应了,就跑出去办事。
潘邓又问郑娘子:“最近有什么难事儿?”
郑娘子摇摇头,“这里一切都好,这么多人照应着,哪有什么难事。”
只有一件,就是这小娃喝奶的事儿,郑娘子踌躇着和潘邓讲了。
这也没法子,这么小的孩子也不能喝牛奶羊奶,潘邓便说:“只好劳烦你二位去找人给他喂奶了,院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多给乳母送些,莫要吝啬。”
得了潘邓的话,郑娘子也放心了。
潘邓便要起身,郑婶子问道,“这就要走了?”
潘邓笑道:“临近年关,琐事也多,家里收的年礼放不下,这才来这一趟。”
郑婶子便起身送他,“押司正事要紧,只是可否给这小娃儿起个名字?”
潘邓停住脚步想了想,“他大清早到此,来了之后,太阳才升起来,就叫‘朔’吧。”
朔是最初的开始,新生的希望,也代表北方的严寒和坚强的生命。
郑娘子听明白了,这是朔日的朔,她抱着怀里的孩子,看着他的小脸逗到:“哎哟,可了不得了,你还有了个大名呢,不是小阿猫小阿狗喽。”
*
潘邓如今也不是那门可罗雀的小吏了,谁不知道他是府尹眼前的红人,刚到腊月就有来送年礼的,阳谷县的旧识,李家庄的李大官人,府中的同僚小吏,自家的掌柜,以前打过交道的商家,熟稔的,不熟稔的,认识的,不认识的……
潘邓看着这些人情往份,这才感觉自己一个人有些分身乏术,就算是把这阵子有点儿闲的房掌柜薅来当跑腿,也还是忙的脚不沾地,得是时候再雇一个家人了。
只是他家宅院小,还有母亲在,不好随意雇人来。
王婆看着那付掌柜送的年礼,里边好几匹绫罗绸缎,刺绣抹额,深色褙子,那显然就是给她买的,即使是挑剔的眼光也挑剔不出什么来,她拿着那抹额在脑袋上比划,照着镜子看。
看见儿子如此苦恼,便搭话说,“你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现在你也不同往常了,总不能还什么事都自己干,也要找个家人替你打点打点,我看那小郓哥不错,平常不是总和你玩的,知根知底,还是乡亲,我看那孩子虽有些野性,心是挺好的。”
潘邓哭笑不得,“平日里没看你说几句好话,今天倒夸起他来了,他如今不在东平,去了南方了。”
王婆睁大了眼睛,“上个月还来找你玩儿呢,现在怎么去南方了?”
潘邓说道:“李大官人去淮南跑商,是我托了他将郓哥带去的,他跟在李大官人身边,也能学点什么,顺便也替我办点事儿。”
王婆这才想到,“李大官人又南下了,他家里那么大个庄子,也不守家业呢。”
潘邓看着自己收到的年礼,挑了几样好物,搭配着自己之前备下的,装上马车送到陈大人府上。
所幸他现在是府衙红人,看门的小厮热切得很,在一堆的牛车马车之中给了他一个绿色通道,让他一路进了里间。
陈泽正忙得脚不沾地,见潘押司不是外人,便笑着招应,让他自己进陈大人屋里。
他家大人府上可得有几年的时间不像今年这般热闹了!
陈文昭见潘邓来了也很开怀,把自己新收的书信放到一边,笑呵呵的看他拜年。
“行了,你来这坐。到了年关就这么忙,不耐烦这些俗务也要应对,迎来送往,身在官场,都免不了。”
两个人对坐喝茶,陈文昭问他现在纺织坊的进度怎么样了。
潘邓见领导年关将近还这么关心工作进度,这么好的汇报时机不能浪费,便把纺织坊的建造事宜说了,又说了批量生产大纺机的事,最后提到织机,“……已叫卫芳孙研制飞梭,此物能成,织布事半功倍。”
陈文钊点点头,表示满意,“之前你那十二锭的大纺纱机研制出来已是世间难寻,等到你那织机再有所成,便还带我去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