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茉觉得自己一定是遭了天谴。
那天回去以后,她往简陋的木板床上一倒,就把被子一直蒙到头上,想要睡觉,却总是睡不着。好不容易辗转反复多时,终于可以入睡,却又总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混乱疯狂的梦境来搅扰她的睡眠,使得她往往睡不多时就惊醒。一夜这样折腾两三回下来,早上起床的时候她的眼下就多了两道深深的黑影。白天做事的时候也很难集中精力。
曾碧观察了乔茉几天,觉得表妹的气色愈来愈差。曾碧暗忖不会真的让院长说中了吧?表妹是因为神马暗恋之类的才搞得夜不能寐,弄到现在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在岛上梦游?
曾碧找了个机会去问乔茉。却被正在烦躁中的乔茉一通批驳给打压了回去。
曾碧拖着乔茉去看那位难得一连几天都留在岛上的院长。院长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说是神经衰弱。
曾碧暗想,表妹这么粗的神经,连在鬼门关边上走一遭,都能迅速恢复如常,怎么会突然闹出严重神经衰弱呢?
从破旧的病院出来,姐妹俩沿着小岛的海岸漫步。曾碧看着乔茉的表情还好,试着问她为什么会突然犯了神经衰弱。
乔茉揉揉眉心,不知道怎么和表姐说这些事情。最后她采用了模棱两可的方法,只说最近恶梦缠身,睡眠质量严重下降。
曾碧问她都做了些什么恶梦,乔茉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想了又想,最后才勉强从记忆深处挖出一星半点印象来,说:“似乎是什么欧洲中世纪的事情,总是打打杀杀的……总有一个人,用很温和平静的声音在跟我说话。我们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那个人总是会离开,然后就有一句话,一直在我梦境里重复……”
曾碧暗暗吃了一惊,有丝急迫地追问道:“是什么话?”
乔茉望着远处的大海,轻声说道:“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
曾碧愣了一下,为了不让气氛显得太沉重,她笑着说道:“你的梦,很像一个故事啊。”
乔茉应道:“我也这么觉得。可惜,总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曾碧呵斥她:“瞎说。人家都说梦里的东西都是相反的,那么这个故事其实一定有结局。”
乔茉似乎很意外听到表姐这样说,收回了视线望了曾碧一眼。
那一眼却让曾碧不知为何觉得有点惊心。因为她印象里的乔茉,永远是个活泼愉悦无忧无虑的小丫头,从来没有过像此刻一样深不见底的眼神。那双眼眸如同漆黑的深潭,仿佛在平静的水面下隐藏了无数波澜。那更像是一双已经历经了无数风雨或艰困的眼眸,无论如何,在曾碧看来,是不应该长在乔茉脸上的。
然而乔茉却没有给曾碧进一步观察的机会。她点点头,仿佛赞同了表姐的话,说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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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硬要给她开安眠药治病的院长那里出来以后,乔茉一连两三天都没有看到爱德华。
其实说没有看到他也并不确切。这座小岛总共也就一丁点大,骑车绕一圈也不过一小时,这阵子又一下挤上来这么多林林总总各路人马,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大活人真想连影子都两三天不见一次,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这两三天里,爱德华似乎很忙。
第一天,到了该去与老人们促膝谈心的时间,乔茉在他房间外面候着,却久候不至。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跟随他们那方人马上岛的大男孩,平时自称打杂小跑腿的,从这排平房前经过,乔茉连忙上前去问个究竟,得到的回答是,岛上唯二的两台发电机坏了一台,另外一台也年久失修,险象环生,所以爱德华先生去帮忙修理了。
乔茉想想倒也是这么回事。岛上不通电力,就是这两台发电机,还是前些年一个慈善机构募了款捐赠的。平时这岛上能有人会用就很不错了,还怎么能顾得上日常检修这么艰深的任务。
乔茉对这些理科的东西自然是一窍不通,只凭着一股文科生对于这些机械电工之类的知识天然产生的敬畏感,认为这一天爱德华只怕都不会再有工夫去陪那些老人们聊天了吧。于是她就自己去了。
乔茉的口才一向不错,一直以来都算得上是同学和好友中的知心姐姐,她的开解和分析也总是娓娓动听,温和坚定,令人不由自主就想要相信她所说的话。因此她去陪那些孤独了很久的老人们聊天,自然也驾轻就熟,气氛融洽。
第二天,乔茉再到爱德华的房门外等候的时候,一眼就发现木门上贴着一张纸。纸上是他工整端正的字迹,告知乔茉发电机仍未修好,大约还是要耗上一整天的时间,语气抱歉地请她自行活动。
他的绅士风度真是无可指摘。乔茉摸了摸鼻子,凭空又得了一天自由活动的时间,不免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可是在这种大家都在忙碌的地方,她又怎么好闲晃呢。所以她照例还是去庭院中,老人们都出来活动晒太阳的时候,微笑兼陪聊。
只是这天她陪聊的对象——一个少了一只脚,四肢也因为长期缺乏运动而细瘦如柴的老太太,却看着她不说话,只顾着抿嘴嘻嘻笑。
乔茉被她笑得满头雾水,继而心中发毛,战战兢兢问道:“郑婆婆,怎……怎么了?”
郑婆婆笑眯眯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却没头没脑地说道:“很好,很好。”
乔茉心底咯噔一声,不知为何警铃大作,下意识回道:“好?哪里好?”
郑婆婆显然兴致很高。以往她总是拖住乔茉,絮絮述说她在十七岁得了麻风之前,心头上那个俊俏的少年郎。可是今天乔茉都已经陪着她坐了半小时了,她还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她的阿坤哥。
“茉茉啊,我跟你说,少年人啊,不要那么拘谨。心里想什么,就要快快地说……唉,不要像我一样,光顾着害羞了,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就得了这个不能好的病,一辈子再也没有见过阿坤哥一面——”
乔茉心底先是一紧,继而一松。
好了好了,阿坤哥终于出场了。这就代表她可以蒙混过去了。乔茉向郑婆婆笑了笑,委婉地把话题引开。
“婆婆这个怎么会是不能好的病呢。不是明明已经好了么。现代医学发达,比古代那是强多了——”
郑婆婆突然叹了一口气,提起裤腿,露出缺了一只脚的小腿。那只脚从脚腕处齐齐截掉了,由于年深日久,截肢处已经长成了很平滑的圆头,就像一根木棍一样。乔茉心里打了个突。
“我的麻风是好了。可是我的脚没了。有家也回不去了。姑娘啊,我这一辈子算是废了……就算以后老死了,也没个去处……所以我更见不得你们这些身体健健康康的年轻人们瞎折腾……”
乔茉又觉得抱歉,又觉得无奈。面对这些已经被苦难困住了一辈子的老人们,她觉得说什么都是那样苍白无力。任何语言都无法宽慰他们曾经经历过的伤痛。再深刻的同情在他们面前也显得苍白。
所以岛上的老人们,大多数都习惯于诵经吧。不管是佛经,还是圣经。其实无非,都是在给自己找个信仰,当作寄托吧。
乔茉忽然记起一段话。她未及多想,就接口说了出来。
“婆婆,不要这么说。你英勇地和很可怕的病作斗争,而且你最后赢了。而且,婆婆这样勇敢,以后总会有个去处,有人念着您的。我听过有人说,‘那时,你必仰起脸来,毫无瑕疵;你也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逝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郑婆婆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慢慢地抿起嘴微笑起来。
“这么一长串,掉书袋似的,我可听不懂什么意思哦。可是你背得真流畅,真好听。不知道是谁跟你说的哦?”
乔茉一愣。
她不由自主想起那天,她陡然站起身来,而爱德华还坐在海边的石阶上,被她的举动弄得有丝莫名的迷茫。他微微仰起头来望着她,昔年的阳光从天空直坠下来,落在他的脸上,映得他发梢上泛起了一层耀眼的金色。
她此刻才醒悟过来,那个时候,他的眼睛里分明藏起了太多东西,他唇角的笑意也太微薄,他神情后隐藏的深意,她分明并不懂得。
这么想着,乔茉脸上的微笑慢慢淡了,最后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迹,轻声说道:“我已经忘了。”
第三天一早,当乔茉再度遭遇铁将军把门,而门上贴着的新纸条照旧以一种很礼貌的语气写着发电机还未修理完毕,今天抱歉又要请茉莉小姐自由活动的时候,乔茉的脑海里似乎有一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连日来她还是睡不好。因此她早上还要跟起床气作斗争。好不容易爬起来,却一连三天都碰上这种事情,乔茉再愚钝,也觉得这件事不是偶然的,发电机虽旧,可平日也一向健壮;这一回罢工的时间却掌握得那么刚刚好,而且未免坏得也太厉害了。
不过这天曾碧倒是正经要采访郑婆婆一番,于是把和郑婆婆一向相谈甚欢的乔茉也一道拉上了。整个上午,她们三人都在庭院里晒着太阳,闲聊度过。当然,曾碧需要不时地向乔茉使眼色,暗示她把经常脱缰的话题从阿坤哥身上扯回来。
访谈结束,郑婆婆意犹未尽。大概是很久没有人这么耐心地听她详细回忆阿坤哥以及和她那段短暂却美好的青春有关的一切细节,出名脾气古怪的她整整一上午都和蔼而健谈,格外合作。
直到最后曾碧满意地收起录音笔以后,郑婆婆才恢复了一些她的古怪脾气。
其实她所谓的古怪也不过就是突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现在。
她突然对乔茉露出缺了几颗牙齿的笑容,说道:“其实你并没有忘吧?”
乔茉一怔。“什么?”
郑婆婆却笑得愈发神神秘秘,但是转过头去不说话了,兀自逗着自己脚边正在欢快玩耍的一只岛上散养着的小土狗。那只小狗在地上滚得灰扑扑的,都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正经洗过澡了,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毛色,还没心没肺地扑到郑婆婆脚下,在她那只缺了脚的裤腿下钻来钻去,挤挤挨挨。
乔茉漫望着那只正在撒欢的小土狗发了一阵呆。然后她忽然站起身来,向岛的另一边走去。
曾碧追在她身后跑了几步,叫道:“哎哎,你要去哪里?”
乔茉头也不回地说:“随便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