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二人同时听见了院墙外传来的声响,是谢家人常用的暗号。
两个人的目光不再接触,而是放在自己的膝头,眼底情绪都在翻涌。
最后是知萂起身,笑着正欲道别,迟水猛地把她一拉,抖着嘴唇道:“小萂,能不能画一幅你自己的丹青给我再走?”
知萂的心猛然一颤,是她疏忽了,光顾着画姐姐和寻文,却没有给姐姐留下一幅她自己的画像。
可此刻的她必须做一个冰似的人,因而她拍了拍姐姐的手背,耸耸肩:“姐姐,没有笔墨,来不及了,待会谢家人会起疑。”
迟水的手缓缓收回,但知萂没踏出去几步,便又被迟水的话叫停:“小萂,我们相识已经多少年?”
这真是一段很久远很久远的记忆了,她二人都已记不清,何时遇见了对方。
只约莫记得那年大雪满天满地,迟水的娘冻死,知萂的娘亲带着她帮年幼的迟水一起葬了迟水的娘。此后,知萂便多了一个姐姐。
她们皆是流民,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身份,迟水知晓知萂母女俩的善意有多宝贵。
她起始也不信她们有这般好心,可无论她如何冷漠,她们都执意温暖她,她才渐渐放下了心中戒备。
后来,知萂的娘把食物让给她们两个丫头,自己饿死在那个雪夜。迟水那会已经不再是十岁的女娃娃,她背着知萂的娘到野外,此后再没让知萂离开过她的身边。
“好多好多年了吧。但是姐姐,这几年在你的一生里,不过区区沧海一粟。”
她的姐姐不能永远都是她的姐姐,而该是一生的迟水,是那个有韧性的迟水。
知萂把刀收回,提起一口气,狠心在手臂一划,鲜血登时就淌出。知萂拿刀在下边接着,同时避免沾染到石榴裙边。
迟水将头别开,她的小萂原是最怕痛的,她却没拦住小萂伤害自己。
知萂却好像感知不到什么,而是冷淡地吩咐:“姐姐,拿一条你不太需要的裙子给我。”
迟水闻声而动,知萂继而说道:“我死在这个时间,谢家定是不会给我办葬礼,我的尸首也不知会被扔到何处。但是姐姐,你不能去谢家抢我的尸首,你一人难敌他们众人。”
迟水将一条襦裙捧到知萂面前,反驳道:“我必会带回你的尸首,不会让你成了孤魂野鬼。”
知萂到屏风后换起衣裳,声音依旧冷冰冰的:“不可,坚决不可。我的这件衣裳给你,你随意造个衣冠冢便可罢了,无须坟墓。”
“这件事,我不依你。”
“可你若在谢家没了命,那我的死又有何意义?”
迟水愣了愣,最后妥协:“谢家,我定是会再去。但我听你的,情况不对,我便走。”
知萂在屏风后狠狠吸了几口气,只简单应声。
她明白,这件事上,她拗不过迟水。
她将迟水送她的酡红烫金地花纹襦裙抱在怀里,用脸蹭了好几下,又看着它好一会儿,恨不得能把它揉进自己的身体。
她无声地叹息,今日是第一次穿上它,未曾想也是最后一次。
她原打算把这衣裳好好放在箱底,待哪日姐姐来找她,再穿上给姐姐看,却是一拖便到了今日。
王爷府外,谢家人又发出暗号声。
知萂将情绪生生剥离,走到屏风前,把这件红襦裙交到姐姐手中,拿起刀就要往外走。
才刚到门口,她又转身,飞快地奔到迟水身边,用力将迟水抱住,在她耳边很轻很轻地说:“姐姐,此后日久天长,你一定保重。我一直在。”
迟水还未来得及对她的拥抱做出回应,知萂就又转身离去。
迟水扶着桌子,到了门口,又一次喊住知萂。
但这次,知萂连头都没有偏一下,只是把背影愣在暮色下许久,才挥挥手,舞动着裙边,往王爷府外走去。
迟水顺着屋门滑下。
她连送知萂最后一程的资格都没有。
知萂一步一步踩着,只觉浑身僵直木讷。待下了王爷府门前的台阶,她终于撑不住地滚到地上,张大着嘴,吸入了好些飞扬起来的尘土。又有热泪与泥尘混杂,混沌落到地面。
她把拳死死捏着,她不能让自己露了馅。
于是她捶了自己的胸口几拳,把脸上的泪统统擦去,起身欲往谢家接应处走去。可她双腿失了些力,在地上四肢并用地爬了好几下,才终于站起,正常人似的走到了胡元跟前。
胡元挡在轿子前,问道:“不知二姑娘的事,可成了?”
知萂将手中浸满了血的刀狠力摔到他脚边,吓得胡元弹起,生怕被刀扎到。
知萂嘴边一抹不屑的笑,晃着身子入了轿内,声线颤抖地喝道:“快走!”
胡元估摸着她这反应的确是首次杀人该有失魂样,便命轿夫起轿,殊不知轿内的知萂俨然成了一个泪人。
若知萂是个泥捏的,此刻恐怕早都化得没了型。
轿子左摇右摇地起来,略微颠簸着往谢府回。
知萂将手臂塞在嘴里,牙齿死死钉在肉里,唾液和血液混在一起,流淌到衣裳上,显得污秽不堪。
她却不能放下手,因为泪水在不停流。若是不小心发出大的哭声,怕是就引来了胡元的怀疑。
空出的一只手则不断用袖子当手帕拂去泪珠,奈何赶不上它们滚出眼眶之快速。
知萂干脆将眼皮子拉下,紧闭着眼,却依旧抵不住有泪从夹缝里溪流似的涌出。
她其实觉着这样不对,今日的她该是十分欢喜的,不该是会哭的。
因为她和姐姐实在说了太多太多话。五年来,这还是头一次她们促膝长谈好几个时辰。
过去一年里,迟水来谢家,为了不让谢家的丫鬟们觉出不对,她们只能闭门低声聊个不到半时辰就匆匆告别。但今日她们从太阳当空时便见了面,嘴巴不停地说到了太阳消失在天际。
所以她为何这样难过呢?分明是她做出的决定,分明是该觉得解脱,为何又在这狭小的轿子里失去了掌控流泪的能力?
自从娘亲死去,迟水便成了她的半边天。
她们一路来,从流民至今,成了彼此再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迟水在知萂心里,从来就是最好的姐姐。
整个下午,知萂都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就是怕一旦自己同姐姐一起哭着,她便不肯走了。
但她是必须得走的,为了姐姐,为了她从来就受之有愧的一切,为了这天下的黎民。
她不能因为自己舍不得姐姐便拉着那么多美好给她陪葬。
只是好可惜,她看不见姐姐活出姐姐心里最喜欢的样子,也再听不见姐姐柔柔地唤她“小萂”。
她对姐姐说她会成为星星或者清风,会一直陪在姐姐身边,可她也没有死过,她不过是骗姐姐也是骗自己,不过是抱着最美好的希冀,祈求上天对她仁慈,放她继续陪伴姐姐。
不过,谁又能保证成了星星或风后,她还可以有耳朵和眼睛?若是没有,她到底还是一个死物,再也触不到姐姐的脸。
知萂很小心地吸了一口气,顿了顿,泪自己在流,她听见过路的有男子在同姑娘聊笑。
东方寻文的身影就撞进了她的脑海。
这个浑身浸染了墨水香气的书生,光是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看她,都能让她方寸大乱失了全部心神。
又是好遗憾,今早出门,路过张贴榜文的那堵墙,人潮汹涌中,她独独看见了他。
她看不清榜单上是否有他的名字,只是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叫喊出声便快步离开了那里。
她先前旁敲侧击探过他的口风,知晓他要专心科考,无心男女私情的那天,她其实在夜里偷偷躲在被裘里哭过。
她也曾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该再去打扰,也不该放任自己在一段没有结果的单相思里,可她实在按耐不住要去找他的脚。
他对自己是很温柔,知萂想,或许等他中了榜,她可以再做些努力,不定他会对自己动了心。
可惜的却是,她连跟他道别的机会都不曾有。
他日日见过那么些姑娘,以后入了仕途,也会有好多大臣抢着给他塞媳妇。
他会娶怎样的一个姑娘呢?那个姑娘和她会不会有几分相似?还是说,那个姑娘与她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她想象不出,但当脑袋里出现东方寻文后,她忽然又有些希望人死后便没法听见和看见,因为她着实不想成了魂灵,还要为东方寻文和别人成亲而落泪。
但他一定是要娶一个姑娘的,娶他心里最喜欢的那一个,也要是最喜欢他的那一个。他们要相互扶持,白头偕老,一起过很多幸福的日子。
她希望他能一直读他喜欢的书,画他喜欢的丹青。她希望他能一直笑下去。即使他会把她遗忘到记忆的边边角角,她依旧期盼他欢喜一生。
知萂掀起帘子的一角,见街景已是谢府附近,忙把思绪打乱,强硬着灌入些快乐的瞬间,才止住了哭。
她的袖子湿得好似下过水里,她只好掀起下裳,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通。
轿子停在谢家院子里,狼狈不堪的知萂就下了地,头也不回地到了卧房,吩咐锦珠打了热水要沐浴。
王氏和谢廉安那自有胡元去添油加醋地说一番,若是有事寻她,她只需用害怕糊弄过去便可。
她此刻要做的,是把自己的身子洗净,换一身体面的衣裳,把姐姐的衣裳洗净叠好,早早命人熄了灯,待夜一深,她便可从床榻的暗格里掏出放了不知多久的那条白绫,挂上房梁,她就可结束她这凄哀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