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气宜人清爽,但利威尔此刻心情非常不爽。
熬夜处理一堆文书工作,才刚在椅上补眠完,特地来巡察被某人挖得惨不忍睹的洞口究竟修复得如何,老早就知道此人脑袋不好且是个蠢货,但他万万没料想到,这世上竟有人敢如此稳稳踩中他的底线,还用脏脚在上头拧了好几下。
眼前这破洞比没补前破得更大,还破得能通风照光……
扫了眼四周凌乱被丢在一边的工具、材料,杂七杂八应有尽有,可压根没有一样是修补墙壁用的。
而这只是其中几处……
盯着完全倒塌的某堵墙,别说通风,完全能毫无阻碍地远眺远方的景色,观赏起同样遭某人摧残至今还没长齐的秃草地……
利威尔的脸色黑得宛如无月的夜空。
「……他人在哪里?」
几个浑身颤抖的可怜新兵,首当其冲的扫到利威尔的怒火。
正当可怜新兵无辜饱受利威尔的怒火摧残时,远在城镇内的诗织,丝毫浑然不觉自个儿到底干了啥好事,正悠闲惬意的沈醉于温柔乡之中。
「没想到诗织这么辛苦啊……」
「你们兵团也太欺负你了!」
「是啊,凭什么只让诗织一个人工作!」
坐在被酒馆女服务生包围的沙发上,耳旁听着她们一言一语的抱不平,刚吞下一口甜食的诗织,默默放下叉子,委屈地低头抚摸起自己的手指。
「都磕破了皮……」也就指甲边的一小点破皮。
「简直太过分了!」
「过分!他们都没人帮忙吗!」
「怎么可以这样欺负诗织!」
延绵不绝的愤怒与心疼于诗织不要脸的话一出后,酒吧霎时热腾起来,在一个女性服务生怒气冲冲从柜台奔来,打算跟她们一个鼻孔出气加入话题时,诗织一笑,将手指轻搁在她唇上。
「身为一名士兵,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静默降临,只剩酒水溢满杯沿滴落地面的声响隐隐回荡。
一个刚踏进酒吧的顾客好奇这莫名场面,才刚要发声时,耳边霎时爆出一连串冲破屋顶的尖叫声,吓得顾客仓皇逃出,而顺势躺在女人堆上的诗织,缓缓扬起他阴险无比的卑鄙笑容。
其实今早以前,他真的有想好好把墙给堵好。
不过就补个洞嘛,能有多难?
只是不晓得怎么回事,想说都知道怎么拆了,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哪知道一不小心让整堵墙给倒了,这铁定是调查兵团年久失修的原因,还好他跑得快,不然肯定趁机怪到他头上来。
事到如今横竖都会挨骂,倒不如享受过后再挨骂还比较聪明,所以他就拍拍屁股扔下那些可怜的破墙……
享福先。
感受着被按摩肩颈的优质服务,诗织舒服得眯起眼,就在他快要睡着时,背后突然冒出一股冷冽寒意,让他不禁抖了一下。
「……还真是辛苦你了。」
瞌睡虫一下全吓得不见了踪影,诗织僵硬的转头看去,迎接他的是利威尔非常难看的表情。
无视女服务生的惊呼声,利威尔一手扯起他的领口。
「抱歉啊,我都不晓得,原来调查兵团的训练如此让你吃不消……既然这样的话,我回去为你特别拟定几项训练,保证让你轻松得连一声抱怨都没有。」他说话内容和表情完全不符。
别开过于接近的杀人目光,诗织连忙干笑着,「小的怎敢劳烦您呢……刚才都是开玩笑啦……」
「是吗?对了,忘记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找到一个大小非常适合你的墙洞,现在我们就立刻去把它牢牢补上。」
被拽着后领拖向大门,那像家畜要被拖去刑场的临场感,让诗织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一急之下,他双脚连忙卡住门框。
「等等……兵长先生……您的补墙材料该不会是我吧?」他昨天貌似有说过……
利威尔缓缓转来一张阴霾脸,「喔……原来你还有自觉嘛。」
眼瞧着利威尔没在开玩笑的神情,浑身发毛的诗织想自个儿是不是要逃命先?
同一时间,一个宛如救星般的士兵来到他们跟前。
「利威尔兵长!」
「什么事?」利威尔正忙拽着一动也不动的诗织,没空看身后的士兵。
为了不被塞进洞里,诗织双脚牢牢卡在门缝,双手死命抓着门框,死活不打算离开这里一步。面对这顽强抵抗利威尔越发火大,除了更用力拽着诗织的后领外,还抬脚猛往诗织脚上踹去,而诗织招招都能闪避。
两个人不仅个子差不多,连强度也不相上下,卡在门口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所有来来往往的居民和酒店客人全都看傻了眼,而呆站在一旁的士兵也为他俩此刻的举止疑惑不已,他顿了一会,差点忘了自己来干嘛的。
「埃尔文团长让诗织前辈过去一趟!」他只能大声呐喊刷存在感。
「啧……」利威尔甩开手,狠瞪着诗织,「回头再找你算帐。」
诗织揉揉被拽红的脖子,给旁边那位士兵一个大拇指。
三匹马儿奔驰在回调查总部的路上,别于城镇内的喧哗,沿途的绿意盎然诗织压根没欣赏的心情,他满脑子都在想等一下该怎么跟埃尔文求情,免得自个儿真的被利威尔踢进洞里结束短暂一生。
可他想了很多,在出了托洛斯特区许久后,还是连一点办法也挤不出来,当他思考回去后是不是要先收拾包袱逃走时,在一栋平凡矮房隐隐在林间露出后,便没有再继续思考下去。
诗织瞧了眼前方,确认利威尔和士兵没注意到,他悄悄放慢了马速往矮房而去,看见一名身形削瘦的妇女独自坐在椅子上。即使阳光明媚,如网筛漏般的绿荫却将她显得阴晦不明,也将她脸上的岁月痕迹变得更加深刻。
她就这么动也不动,面无表情的望着远方,静静坐着。
将系在马鞍上的一袋东西解下,并放在离矮房不远的花圃旁,望着妇人手中握的东西,诗织静静地看了一会,在前方的马匹逐渐远去后,才转身离开。
握在妇女手上的,是一条如天空色泽般的蓝色皮绳。
原以为埃尔文也同利威尔一般,是为了他损坏墙壁才找上自个儿,已经有打算挨一顿骂的诗织,乖乖坐在办公室椅上等待埃尔文的开场。
毕竟面对埃尔文,总比面对利威尔来得好。
可诗织万万没想到,这一脸正经过头的团长压根不在意他弄坏总部的事情,根本连一字也没提。
「……虽然壁外调查注重于如何避免与巨人交战之上,但对于无法避免的战斗,仍是需要实质上的战力才能提高兵团生存力。」
办公室连他一共才三个人,埃尔文很慎重且正经的说。
诗织看着他,再看看旁边皱眉的利威尔,然后疑惑地歪着头。
「所以?」这是他挨骂前的开胃菜?
见埃尔文不语地翻开桌上的文件夹,再将它递到自个儿面前,诗织心跳漏了一拍,以为是总部的损坏赔偿金额……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看去,他没料到,上头密密麻麻的整齐文字,是一个个调查兵团新兵的基本资料。静看着那一叠关于新兵们于训练兵结训的成果资料,诗织已经猜想到埃尔文的用意。
窗外随风摇曳的枝叶,与上头飞闹嬉戏的鸟鸣,是办公室里唯一的声响。
利威尔是在诗织看到那份文件时察觉他的不对劲。
即使每每做的事有多无聊低级,总是充满欠揍笑意的面容,此刻却灰沉静寂下来,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尤其在埃尔文接下来的话一出时,他发现诗织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握成拳。
「我希望你能担任训练新兵的工作,提升他们在墙外的生存战力。」
「我拒绝。」诗织阖上文件并推开。
埃尔文没有意外这份拒绝,「能否告诉我理由?」
似乎是同一时间,诗织于这问题出现时立刻站起身,决然宣告他的答案。
「如果非要这么做才能留在这的话,团长先生,请把我调离调查兵——」毫无预兆的袭击迎面而来,被打断的诗织没有闪避,被人猛地扯住领口用力拖拽到墙边。
「还真敢说啊……原来你把这里当成供你来去自如的厕所吗?」
后背硬生生撞上墙壁传来极大疼痛,一天之内一连被扯住两次领口,明明是同一人所为,可诗织能完完全全分辨两次的不同。
这一次利威尔是真的动怒了。
迎面那双布满阴霾的灰蓝色瞳孔,诗织默然低下头,额前的几绺发丝随着动作遮盖住他的面容。
「不累吗?」诗织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利威尔,「扮演拥有高尙情操的人应该不缺我一个吧?」
面对利威尔的顿愕,诗织仅是平淡的继续陈述事实。
「我没有你们的崇高思想,什么为人类?什么驱逐巨人?还是其它什么天方夜谭的理念……我没什么想法,就只是个自私得要命,只想找地方混时间的普通人而已……」
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
明明这段期间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足够表现,表现出他是多么不合群又自以为是的人,如果他们现在要失望,要后悔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他们没有趁早察觉到这点,而在他身上放注太多的期望。
他没有必要去迎合他们心底的期盼。
诗织消受不起的扯起唇角。
「什么献出心脏……太荒谬了……就为了这句该死的话平白去送死,人死了就是死了,到底有什么值得荣耀的?」
他漠然的眼眸,望进怔住的灰蓝眼底。
「就算我答应了又如何,明知道就算再怎么努力去做,遵循长官一切命令,筋疲力尽的去完成一次又一次的严苛训练,一旦出了高墙,最后的结果还不是一样。」
是啊……都是一样的。
只是这一切都和他原先想像的不同。
他不明白……
他是为了远离原先的枯燥而加入调查兵团,想在这个依旧龌龊可怖的世界里,一步一步的,直到抵达得以解救他的一场死亡解脱,然而矛盾的是……
他其实,心底还留有一丝期盼。
他很想在狭窄得几乎无法动弹的隙缝中,勉强地抬起头,试图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线天光。
然而似乎无论在哪个兵团,面对巨人,其对应的结局仍然没有改变,只是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原先所期盼的一点不同,终究因这些相同的结果所落空。
调查兵团的士兵们在面对巨人时,心中所坚持的信念究竟是为何?为了人类?为了亲人?为了别人?为了更远大的意义?抑或仅仅是为了自己?
但,这些真的重要到足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吗?
就好比天天呆望着蓝天,伤心掉念着死去女儿的妇人,她手上那条,已经染上主人鲜血的蓝色皮绳……牺牲得毫无价值,且可怜。
诗织挣开揪住领口的手,「要我站在前线杀巨人可以,但我不想浪费力气在其它没用的事情上。」
无论那些不明白的东西是什么,只要没有交集、没有认识、没有了解,这样当面临失去的时候,那么,他便不会再一次失望……
才刚踏出办公室一步,比刚才还要迅速的袭击再次从后头出现,立刻察觉异状的诗织俐落转身,将利威尔猛力踢来的脚挡下。
一连几下,不愿与他打斗的诗织退到走廊仅是防守,看穿这点的利威尔再次迅速出击并朝诗织连连下重手,逮到时机,一时疏忽的诗织,两手遭利威尔反折压于背部,额头被重重强压至窗口上,顿时发出巨大撞击声。
「说完了吗?」利威尔面色阴沉地说。
被迫困在玻璃与他之间的诗织,微眯着双眼冷瞪,「放开。」
「利威尔兵长!」走道上的士兵纷纷为两人的争执捏一把冷汗。
利威尔没将周遭围观的士兵和诗织的警告放在眼里,仍越发加深了手劲,强硬的手段迫使诗织老实地看向窗户外。
「看到了吧……底下那群就是你认为正在做无用功的找死士兵,看到他们正在为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翘辫子的人生做无用功的样子,在你眼里觉得很可笑吧。」
整个背部传来人体的温度,手脚也几乎与他纠缠在一块,诗织奋力使出更大的力气来挣脱。这份抵抗全在利威尔预料之中,他提高力道,毫不留情地死死抵压着,令诗织再无挪动半分的可能。
「刚才浪费时间听你罗哩罗嗦废话半天,充其量就是个牙还没长齐的小鬼在胡乱发牢骚罢了,自顾自的将周围的人当做笨蛋,还把自己的人生过得那么绝望,真是个连一丁点希望也没有的可怜虫。」
察觉身后那道禁锢自己的手劲,似乎大有折断他双臂的打算,诗织没有再挣动,而连连被损了这一大串无法反驳,也不知该怎么反驳的他,迫于无奈只能往下看去。
果不其然,印入眼中的是一个个正顶着艳阳挥汗训练的士兵们。
「你搞错了,我根本没有嘲笑他们……」他垂下眼,想起那几个也曾经在其中的身影。
利威尔冷哼了声,「无所谓,你心里的想法与我无关,我也不想去了解。」
既然无所谓那干嘛还要抓着他不放?诗织皱眉地盯着玻璃中人。
明白诗织眼中的不解是一回事,利威尔仍然没有解释的打算。
「我看你真的挺闲嘛,与其四处破坏总部混在女人堆里故意惹人厌,还是刻意装得冷血,却私底下偷偷摸摸拿你费心拼凑出的那小点物资给那些失去女儿、儿子的年迈父母过余下日子……」
诗织身子猛然一怔,瞠大的双眼定定瞪着前方,那双窗口映照的灰蓝色瞳孔,彷佛正一点一点将他心底真实的想法看穿。
利威尔总算放开对诗织的禁锢。
「如果你真的那么闲没事做的话……要不要跟我打个赌,这应该能让你打发你狗屁人生中的大片无聊时光。」
像诱惑般,诗织被这个提议所吸引,连利威尔完全松开对他的束缚也没察觉。
「你赢的话,今后管你是要在墙上挖几个狗洞还是把总部破坏得惨不忍睹都无所谓,绝对没人会阻止你。不过……你没赢的话,往后兵团的所有命令,就算你再怎么像小鬼闹脾气都得乖乖遵守。」
诗织僵在原地,利威尔又道,「怎么,要不要赌赌看?」
即使背对着他,在没法回避窗上那双灰蓝色的情况下,诗织如实脱口问道。
「赌什么?」像蒙蒙懂懂察觉了什么,豁然遭动摇的心绪隐隐波荡。
不知怎么的,诗织总觉得利威尔对他说了那么多,兜了那么一大圈,真正想对他说的话,其实是接下来的……
「我。」利威尔等看着接下来该会有的反应。
霎时,诗织果然如利威尔所预料的转过身来,他盯着诗织很是不解的脸庞许久,而后一字字地道出令诗织表情丕变的话。
「赌我会不会比你先死在巨人的臭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