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欢瞧见这块独脚石雕,不须人介绍,脑中自动冒出四个字,独脚五通。
独脚五通又名独脚鬼、江南木客、木下三郎,生于山中,‘所谓木石之怪夔魍魉及山魈是也’[1夷坚丁志]。
常化作纱帽彩袍老者,寻人供奉,亲而奉之,所求必得,否则,夜半而来,魇人至死[2《述异记》];又,家神为独脚通,每三岁必杀一人飨之[3《传奇》]。
林欢以为燕宿月为邪神时,带入的便是独脚五通。
一旦供奉,便得杀人祭飨,若不满足,邪神就会将供奉者吞噬,连人带魂。
也不怪一开始林欢戒备,毕竟邪神一旦沾染上,死也难休。
然,瞧见真正的邪神,林欢才意识到,燕宿月身上的气息有多正,若他先见过独脚五通,根本不会认为燕宿月是邪神。
眼前这独脚五通分明是个不足人小腿高的石雕,然身上邪气却浓郁得好似翻涌的泥浆,尚未靠近,先感到窒意。
林欢刚入道,体内灵力稀薄,独脚五通外泄的些许邪气,都让他被倍觉不适。
他扯扯燕宿月袖角,谄媚喊道,“雪神哥哥,求求,救救。”
怪可爱的。
像小百灵鸟,啾啾啾。
燕宿月本想让林欢吃点苦头,被林欢用这甜甜软软的音调求了求,这个念头不知不觉消了。
他长袖一拂,萦绕林欢身侧的阴气若触及骄阳的初雪,瞬间消融。
他道:“再啾啾两句。”
林欢:“???”
他被燕宿月这个要求弄得一头雾水,歪歪头,试探地双手展开做翅,嘴巴撅起,“啾啾啾啾?”
燕宿月眸底闪过一抹轻笑。
这小人品行不佳,但未免过于可爱。
若他一直这般可爱,养在身边当神使,也未为不可。
当然,前提是他得懂事。
若动不动渎神袭神,涵养再好的神明,也没那个心胸。
独脚五通抬头,明明是石雕的眼睛,无机质生命,然林欢却感觉到一股黏腻的视线有如实质,阴邪邪的仿若被什么极恶之物标记,胆寒从脚底升起。
他身子矫健若猎豹,瞬间躲至燕宿月宽重的背后,避开那道过于骇人的目光。
燕宿月:“……”
算了,这么丢人的神使,他不要了。
想归这般想,他身形不着痕迹动了动,将林欢挡得严严实实,他望向独脚五通,目光沉着,声音温和,“你吓到我的小信徒了。”
独脚五通的声音尖锐空泛,机械冰冷,“区区信徒,吃了这个,换一个便是。”
燕宿月轻笑,“这可不行,这是我亲手发展的第一个信徒,于我与亲子无异。你吓到了他,你说该怎么补偿?”
林欢手指抠着燕宿月衣袍,闻言感动得热泪盈眶。
原来他在这妖鬼心里,地位这么高。
以后,这妖鬼就是他亲爹了。
爹。
林欢在心内深情地喊道。
听到林欢心声的燕宿月:“……”
面上温和的笑差点没维持住。
他可不想要这样的好大儿。
他的儿子,不是个君子,也不能是个贪生怕死易反易覆的小人。
他偏头,传音道:“莫乱喊。”
林欢顿了顿,小声道:“爷爷。”
燕宿月不着痕迹瞪了林欢一眼。
林欢皮了这一下很开心,头从燕宿月身侧探出去,落到独脚五通身侧的小狐狸身上。
小狐狸浑身赤红,无半死杂毛,好似织女将天上云霞精挑细选,抽出最纯正的云丝织成帛,披在他身上。
如是漂亮。
然而此刻,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一根根与他皮毛几乎一色的红线自他身上伸出,栓在独脚石雕的腿上,他身上的生机被红线吸走,一点点流逝。
林欢忙扯扯燕宿月袖角,“爷爷,狐狐,救救。”
燕宿月“昂”了一声,语调不紧不慢,满满的都是安定感,“放心,我答应你的,自会做到。”
林欢盯着燕宿月,满是崇拜。
只要摒弃之前的偏见,眼前这雪神,哪哪都富有魅力。
独脚五通盯着燕宿月,戒备又警惕。
来人身上有香火的味道,在正神尽数陨落的现代,这人应与它一般,是被人供奉却未受仙界封正的野神。
虽同为野神,不会出现谁借助正神神印压制谁的情况,但法力有高低之分。
它瞧不穿对方实力,对方法力,不比它低。
它权衡片刻,哑声开口,“我可找人供奉他。”
燕宿月哑然失笑。
果然是妖物的想法,满脑子找人供奉。
自己所求为此,便当旁人俱是如此。
“他为我信徒,岂有另开炉灶之理?不如将你脚边这只小狐狸,当做赔罪?”燕宿月直言自己目的。
独脚五通拒绝,恨声道:“不行,他奶奶夺我信徒,毁我香火,我要以他性命,泄我心头之恨。你若喜欢狐狸,我另抓一只给你。”
“我是在通知你,不是在与你打商量。”燕宿月到了此刻,说话声调依旧好声好气,温润良善。
然,用最温柔的语调,说最刚的话语,反而更让人生气。
林欢抬头,果然独脚五通气得身上邪气不稳,他怪笑,“好大的口气,真当我怕你不成?看招!”
一根根毳毛倏地延长成线,千丝万绦地朝燕宿月刺过来。
“你该怕我的。”燕宿月叹息一声,神情怜悯,眉眼温柔,月光洒在他那张精致的润洁的眉眼上,为他更添几抹慈悲的柔意。
他身形未动,杂草芜生的地面浮现一层薄薄的白霜,在皎洁的月光下闪烁着片片粼光,而小狐狸身下粼光,往上道道霜花生生,以小狐狸毛发为点,将根根吸□□气的红线冻成冰线。
却是燕宿月在与独脚五通聊天之际,以灵气汇注草木,又随风往前蔓延。
借助地势,无声无息。
待将小狐狸纳入覆盖区域,再一朝发难。
千丝万绦毳毛未及燕宿月身前,先被空中轻似梦的自在霜花冻结,又寸寸断裂,消解无形。
再看独脚五通,亦被霜冰冻住,石雕的大眼藏在厚重透明的冰层内,与它对视,不再有之前的阴邪黏腻。
它不断挣扎,裹在它外边的冰层裂了又合,裂了又合,牢牢将他锁在冰层之中。
燕宿月手又扬起,一道白色的光落到小狐狸身上,与小狐狸连接的被冻结的红线,若那燃尽的香烟,和着霜粉簌簌掉落。
他收回手,对林欢道:“好了。”
林欢从燕宿月身后探出,惊叹道:“雪神哥哥,这就完了?”
燕宿月轻笑,“这等劣妖,不值一提。”
“雪神哥哥好厉害。”林欢拍着巴掌连连夸道,“我料天上战神,不及您万分之一风采。您如是迷人,惟天地可比拟。”
被冻在冰层里的独脚五通咒骂,“呸,还惟天地可比拟?他一妖邪,怎敢比天地?若非我伤重,这等卑劣小儿,又岂能偷袭成功?”
林欢朝独脚五通做了个鬼脸,骂道,“蝼蚁不知山高,翻越了个小石子以为翻越了座山,叫嚣着山不过如此,若我足多,千山万水皆在脚下,且不知有多贻笑大方。”
“便算你全盛之时,我雪神哥哥打杀你,依旧只须一脚。”
他又望向燕宿月,气愤道:“雪神哥哥,他是□□趴背,不咬人却恶心人,将他的嘴封了吧,”
“可。”燕宿月指尖一弹,被困在冰层里的独脚五通再无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林欢拍着手掌呱呱称赞,“雪神哥哥,你真是太棒了,我词穷,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崇敬与钦佩,我若能得您一二分实力,就此生圆满了……”
燕宿月瞅他一眼,暗道,你这词穷,还带一连串尾巴的?
到底林欢声音甜滋滋的话语又好听,这般拍马屁之语,听着也不觉烦,不过林欢夸得太过,燕宿月有种脚抠地的冲动,他打断林欢的夸夸之语,“你不去瞧你那朋友?”
林欢道:“不用我去瞧,我便知他留了条命,情况尚好。有雪神哥哥您出马,他能出什么事呢?雪神哥哥……”
又是一连串不带重复的奉承话。
林欢越说越夸张,燕宿月顶不住,温声道:“我先回神位了。”
林欢意犹未尽地闭上嘴。
他夸了那么多,之前骂他的那事,应该翻篇了吧?
唉,世事艰难,多才多艺,今天的欢欢,能兼职夸夸群群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