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王在清白观里养了一个多月的伤。
期间,觅瑜因为是奇王的救命恩人,拥有“神医仙子”般的医术,被奇王指定为专用大夫,专门照顾他一人。
观主觉得不妥:“纱儿年岁尚幼,是个女儿家,医术又浅,照顾王爷恐怕多有不便。”
祝晴倒是没多少意见:“只是看看伤口、配配药,不是贴身照顾,没什么大的妨碍,叫个小道童跟随她一起去就是,正好锻炼锻炼她的医术。”
当然,必要的叮嘱还是有的,比如觅瑜只能在白天去往奇王的居处,不能与其独处,定要有第三人在场,言谈举止也需当心些,莫惹恼了这位王爷。
祝晴在私底下偷偷对她道:“王爷患臆症多年,头脑较常人不同,身为太子时还好,身为奇王时总有些喜怒不定,捉摸不透。”
“你说话时多动些脑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装闷葫芦,记住了吗?”
因着这一番话,觅瑜在初时对奇王颇有些谨小慎微,照顾他时一声不吭,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好,就给自己及家人惹来灾祸,常常是对方问三句,她答一句。
直到有一天,奇王殿下忽然报了一个数:“五。”
她茫然抬头:“什么?”是说她捣药捣了五下吗?还是说他休养了五天?离他痊愈还有五天?好像哪个都对不上。
“你今天回答了我五句话。”对方倚靠着檀木榻,懒洋洋道,“比昨天多一句,不错,是个进步。”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又加上一笔沉默。
他继续主动同她搭话:“我很可怕吗?”
这话她会回答,她把头连摇两下,道:“殿下平易近人,一点都不可怕。”
“殿下”这声称呼,还有一项说道。
觅瑜原本随着观中人唤“王爷”,可不知是哪里唤得不好,被奇王表示嫌弃,要求她改成“殿下”。
她对此虽心有不解,但也不敢提出异议,乖乖地听命遵从。
于是就成了现在这般,旁人唤他“王爷”,她唤他“殿下”。
奇王问道:“既然你不觉得我可怕,为什么不愿同我多说话?”
觅瑜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她加快手里的动作,捣烂草药,放进一早晾晒好的药汁中混合,试图转移话题:“殿下,该换药了。”
“不换。”奇王干脆利落地拒绝,“伤筋动骨一百天,换了也是养一百天,不换也是养一百天,换不换都没什么区别。”
觅瑜局促地抱着药罐,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看着她这副模样,奇王缓缓笑了。
“你,是叫桃米吧?”他示意正在给她打下手的小道童,“去叫你师叔过来,我有事同她说。”
桃米自小养在观中,性格乖巧,但凡长辈吩咐下来的事情都会认真做好,比如之前祝晴让她跟随在觅瑜的身边,比如此刻奇王让她去叫人。
她脆生生应了声是,没有迟疑地转头离开,临走前还不忘把药材整理好,留下觅瑜一人待在房中,与奇王独处。
觅瑜:“……殿下与师叔相熟?”
奇王:“不熟,也不认识。”
觅瑜:“……”
奇王:“我是特意支开她的。”
觅瑜:“……”
觅瑜垂下眸,有一搭没一搭地搅拌着罐子里的草药。
奇王又开口了:“赵——哎,你叫赵什么来着?”
“赵觅瑜。”她终于有一个能接口的问题。
奇王“哦”了一声:“原来是一条小鱼儿。”
“不是鱼儿的鱼。”她道,“是瑾瑜的瑜。”并加了一句,“寻觅的觅。”免得他把她的另外一个字也误会了。
奇王又“哦”了一声:“小瑜儿。”
她以为他还是听错了,重复一遍:“是瑾瑜,不是鱼儿。”
没想到这反而引起了他的兴致,笑吟吟地看向她道:“哪个瑜?”
这下她明白了,他是故意在促狭她。
她有心想不搭理,但碍于双方的身份尊卑,还是耐着性子,再度解释了一遍:“美玉的瑜。”
“到底是哪个瑜?”
她不说话了。
“好吧。”奇王朝她伸出手,“你写一遍给我看看,我就知道了。”
觅瑜瞥了他一眼,想了想,默默地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掌。
他的掌心里有一层薄薄的茧,看形状不像是常年握笔练出来的。她有些好奇,但识趣地没有多问,用指尖轻轻地在他掌心里写了一个字。
室内安静了片刻,香炉里蒸腾出袅袅薰烟,带着药味逸散在四周。
“原来如此。”奇王的声音里含起丝丝笑意,“我知道了,你叫小瑜儿。”
觅瑜抿嘴,收回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你该换药了。”她被他逗弄得着实有些不满,一时连尊称都忘了。
好在他没有在意,笑着问她道:“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这点觅瑜不清楚,皇子公主的名讳不是他们能妄议的,尤其他的身份还很特殊。她诚实地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他道:“那我现在告诉你,盛隆和,这是我的名字。”
她下意识追问:“哪个隆?哪个和?”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僭越,正欲开口请罪,就听闻对方道:“隆之范式的隆,以和众声的和。”
她一呆,半晌才愣愣回应:“……哦。”
他又询问:“你知道我哥哥叫什么名字吗?”
奇王的名字她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太子的了,但是觅瑜有些不解,为什么他要提起太子?难道他在每一次自报家门时,都会拉上他的哥哥吗?
不,不对,不是他哥哥,就是他自己,她差点被他弄糊涂了。
觅瑜暗自醒了醒神,道:“太子殿下身份贵重,尊名岂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知晓的?”
盛隆和道:“名字就是为了给人叫的,如果旁人都不知道,那取来有什么用?”
“太子殿下金尊玉贵——”
“瞻。”
“什么?”
“盛瞻和。”
“……”
“我哥哥的名字。”
“……哦。”
“需要我告诉你是哪个瞻吗?”
觅瑜摇摇头,她对此真的不好奇。
盛隆和却还是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写下了一个字。
他的指腹有些粗粝,摩挲着她的手掌,带起一股细小的奇异之感,让她忍不住往后收了收,但被他牢牢握住了。
在他停下来后,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写的什么字,霎时一愣。
这个字……
“怎么了?”盛隆和道,“笔画太多,分不清楚?”
她摇摇头,小声回答:“没有……”
“那就好。”他笑了一笑,“记住了,不要忘了。”
又问她,“不过我有些好奇,我只说了我哥哥,没说是我的哪个哥哥,你怎么知道我指的是太子?”
觅瑜被他问住了。
太子行九,上头本应有八位兄长,除去病逝的元慜太子、废太子及早夭的几位皇子,剩下来的还有魏王和肃王。
照理他们都是奇王的兄长,为什么她只想到了太子?难道是因为他的病?
这话她当然不能说,只能道:“素闻奇王殿下与太子殿下乃双生兄弟,世间罕有,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其中一位,自然会想起另外一位。”
盛隆和扬了扬眉,看起来没有相信她的话,好在她的师叔来得及时,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追问,也让他松开了她的手,没有再握着。
觅瑜的师叔道号山芳,潜心修道多年,性情较为严肃。
她在桃米的带领下来到房中,示意觅瑜和桃米先行离开,然后简简单单对奇王行了一个道礼:“贫道见过王爷,不知王爷唤贫道前来有何要事?”
盛隆和面不改色地编造借口:“哦,本王这段时日……”
后面的话,随着觅瑜和桃米的逐渐走远,没有听清。
途中,桃米哭丧着一张脸,对她道:“师叔方才骂了我,说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离开。觅瑜姐姐,你没有遇上什么事吧?”
按照辈分,桃米是觅瑜的师弟,但因为觅瑜只跟随娘亲学医,没有在清白观出家修道,因此两人间还是以姐妹相称。
对于桃米的这份询问,觅瑜好好地在心里想了想,被奇王殿下戏弄算不算一回事呢?好像算,又好像不算。
她这么想着,口中道:“没有,我能遇上什么事?你不要担心。”
桃米松了口气,继而赞同地点头:“我也这么觉得。王爷明明很和善,觅瑜姐姐不愿搭理,王爷都不生气,师叔为什么会那么紧张呢?”
觅瑜脚步一顿:“我不搭理他?”
“是啊。”桃米道,“姐姐对王爷一直爱答不理的,王爷问你几句,你才回答一句。要是换了我,早找别人玩去了,王爷倒是喜欢你,一直同你搭话。”
觅瑜觉得不可思议:“我没有不搭理他呀,我只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桃米道:“可是觅瑜姐姐平常不是这副模样呀,你对我们都不会这样,唯独对王爷这样。”
她说着,凑近觅瑜,小声道:“觅瑜姐姐,你偷偷告诉我,王爷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不然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冷淡?”
觅瑜彻底惊呆了。
原来她这些天对奇王的态度,在外人眼中竟是这般?那奇王是怎么看待她的?也觉得她很冷淡、爱答不理、在甩脸色吗?
她明明只是想小心谨慎一点,怎么就变成了这样?难怪对方今天寻机戏弄了她一通,原来是这个缘故。
娘亲啊娘亲,你可害苦瑜儿了。
觅瑜后怕不已。
不对!她在片刻后回过神来,什么瑜儿,她的小名明明是纱儿!都怪那个家伙,和她一顿歪缠,把她都绕糊涂了!
……
当天晚些时候,山芳道人找祝晴谈了一次话。
谈完之后,祝晴把觅瑜叫到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神情复杂,既有不敢相信,也有自得欣慰。
“娘的纱儿长大了。”她的娘亲用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口吻说话,“一眨眼,就长这么高,这么漂亮了……”
她不解地眨了眨眼:“娘?”
祝晴兴致勃勃地瞧着她:“告诉娘,你觉得王爷怎么样?”
她不解其意:“什么怎么样?”
“就是他为人怎么样。”
“为人……”她斟酌着词汇,“殿下为人还好吧,就是……”
“就是什么?”祝晴追问,神色愈发兴奋,仿佛在谈论什么要紧又有趣的事情。
“女儿说不上来。”她道,“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是因为他的病吗?”
她说这话的本意是想多询问奇王的情况,进而再问一些关于太子的事情。
不想她的娘亲听了,却是一下收敛了笑容,兴致缺缺道:“哦,娘差点忘了,他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