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村则依旧炊烟袅袅,平静平常。
直至数日过去,夜深人静之际。
一道流光从天边飞来,没入杏花林深处,于落地时现出一记白裙雪纱的人影。
其对面的灌木因此动了动,也现出个人。
此人体格看着高大魁梧,一张脸却呆滞麻木,双目空洞。
开口时就仿佛什么机械咔哒咔哒地张合,僵硬地拼出了一句。
“先汇报二宗的情况。”
白裙人遂回。
“洛掌门近来又取了一名金丹期弟子的血试图激活剑圣的下半部分传承,但还是失败了,于是再度特意召我过去,要我在嫁去问剑宗后窃走剑法上卷。”
“问剑宗掌门却似乎是‘弄丢了本已攥在手里了的剑法上卷’,问剑宗少主称其在从雾山回来后便一直面色阴郁。”
对面那僵直的人就此接着将口一开一合。
“每每听见这样的汇报,我都不禁想感慨一番你在男女之事上的手段。”
“问剑宗那头之所以同意结亲,本是因为问剑宗掌门听说了‘剑法下卷可能还在藏剑宗内’,和藏剑宗掌门同意你嫁去问剑宗一样,是为了剑法罢了。”
“哪知问剑宗少主竟能被你迷得丢了脑子,连自己亲爹的情报都能全盘托出。”
“当然,这大抵也是因为问剑宗少主本就没多少脑子。”
“像是那陆青河,就是个极难对付的。”
话至此,硬邦邦的字句流露出愁苦似的追忆。
“当初,我只是恰好在他外出历练的路上屠了个村,他却硬是要追着我砍。”
“你那时候一定也觉得他很烦吧,毕竟你之所以死皮赖脸地和他一块出来历练,我寻思应当是为了和他‘不经意间’产生些肢体接触,本是想勾、引他的。”
“可他非但不解风情,还连累你也要追在我后头。”
“你的实力又弱得连我的【那些属下】都打不过,堪称剑修中的饭桶。”
“也就是我观察力敏锐,发现你因被陆青河屡次不解风情,已对他生出了怨恨,报复之意,虽然饭桶,但还有可用之处。”
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哈”“哈”笑声就此在漆黑的林间响起。
“那陆青河却是万万没想到,你作为他的同门,身为一名手持剑这样的【克魔之兵】的剑修,竟会接受我这种穷凶极恶的魔修的提议,反过来给他下、毒。”
“于是我原本打不过陆青河,现在却打过了。”
“你原本不被陆青河所喜,但现在全沧澜界皆知陆青河爱你爱得将未婚妻推下台阶,任由她被掳走,被折磨致死,如今又为你闹出‘打伤同门抢走剑法’‘两年后将大闹婚礼现场’一事。”
“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然而白裙人并不像感受到了“得偿所愿”。
只面上一会儿青黑,像是被对方在字里行间对她透露出的鄙夷气得咬牙切齿,一会儿脸上又显出畏惧,仿佛想起了自己正被对方攥着把柄,乃至如慌忙解释般道。
“我最近都有在依你的命令办事,那些对【灯】的质疑很快就能压下去……”
其对面的人影顿时发出一个“嘿”字。
“别紧张,我当然也从我的那些属下那里听来了情报,知道那些质疑不是你的问题。”
“今日之所以同你提这么多陈年旧事,并非是为了督促你。”
“而是在【调试性能】。”
说到这咯啦一声。
此人的声带位置仿佛有某个齿轮崩断了,整个脖子竟蓦地九十度弯折!脑袋嘭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却没有鲜血喷涌。
那整个人体仿佛早就被改造过,比起血肉之躯更像是一组衔合起来的零件,脖子断裂处遂相当平整,掉了脑袋就如掉了一块叠在上层的积木,下方的躯干依旧立着。
自其后传出啧啧声。
“看来发声性能还是不行,说多了话就超负荷了。”
“虽说原料是活人,表面看着依旧还活着,但因发声性能不好,只能以消失半年后一回来就闭门不出,仅在宗门被袭时短暂地出来推了下人,之后就一直闭关修炼的方法来保持不露馅。”
“我的【魔偶】仍需改进啊。”
由高大的人躯投下的阴影中就这样走出一个矮小的影子。
其身材五短,宛若侏儒。
四肢又有种如零件拼凑般的不协调感,顶着个异常硕大的脑袋,整个人如同一个畸形的大头娃娃。
看得因是在整个杏花村视野最好的山坡上蹲守,一瞧见天边有流光飞来就立即跟到了这里。
凭着能隐匿气息的法器千颜并未被发现,靠在树后目睹了这场汇合的苏牧云当即给自己体内的另一个魂传音。
“此人恐怕是【魔偶老祖】。”
“我在问剑宗时,曾见过宗门公告栏里贴出过他的肖像,也曾听其他剑修议论过,‘魔偶老祖虽不是魔修中实力最强的,却是魔修中最难除的’。”
“因为他自创了一门【魔偶术】。”
这魔偶邪术能在血肉中穿入针线,打碎关节嵌入齿轮,用极度残忍的手段绞灭一个人的神魂,只留一副躯壳,将一个大活人改造成一具对自己唯命是从的魔偶。
让魔偶老祖拥有了大批绝对忠诚于他的魔偶属下。
和一批不得不忠诚于他的魔修。
“据说那些魔修起初皆是看魔偶术好用,都想拥有对自己绝对忠诚的魔偶,魔偶老祖那时也是魔修中的新秀。”
“当他乐呵呵表示‘我很乐意将我的魔偶术分享给大家’时,众魔修便都以为他这是想讨好前辈,遂欣然学了他的魔偶术。”
“自此着了他的道。”
这即是后来才被众人察觉到的魔偶术的第二大特性——
作为魔偶术创始人的魔偶老祖就仿佛“母体”“主脑”,所有学了他的魔偶术的魔修都必须遵从他的命令,否则他只心念一动,忤逆者便会当场爆体而亡。
所以众魔修本身其实根本没想攻打藏剑宗,只是依着魔偶老祖的命令冲进去作乱,制造一个“渣男始乱终弃”现场。
让楚雪前脚洋洋得意,以为自己是胜利者。
后脚就对上了这从夜色中走出的侏儒。
“我已经帮了你,从今往后。”
“你都要回报我。”
不从?
不从就把人美心善的初雪仙子先是与魔修勾结残害同门,后又给魔修开后门引狼入室导致藏剑宗死伤无数的罪行曝出去!
这无疑就是楚雪被攥住的把柄。
是其只能定期来这杏花村汇报,在为魔偶老祖【做某件事】的原因。
这【某件事】又显然关乎藏剑宗问剑宗,叫人下意识就会想到正被二宗掌门所争的剑圣剑法。
但此刻。
在覆着夜色的视线里。
大头侏儒站在那无头躯干边上,仰着脑袋看着自己的魔偶念念有词。
“不过,这性能上的问题,即我的魔偶术,或者说我的实力的局限性,一旦得到了【那股力量】,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你们这些人争的什么剑圣剑法,剑圣传承,根本不及【那股力量】。”
洛姝:真是大鱼吃小鱼啊。
俗套的白莲花养女和被泼脏水的万人嫌真千金皆只是被藏剑宗掌门拿来激活剑法的小虾米。
而这针对剑法的二宗相争在吃了“渣男白莲花”这小虾米之后。
原来也只是一条被魔偶老祖因渴求某种未知力量,以恰好送上门来的楚雪为棋子之一所编织的,将藏剑宗和问剑宗都罩在其中的【更大的阴谋】吞噬的小鱼。
她也是在这时再度犯起了“魂痛”。
因为对她魂内那“复仇的野兽”而言,这场真相足以令其发出痛彻心扉的悲鸣,恨不能亲手撕碎树外那两记人影。
好在那有静心安神效用,专程留给她的菩提珠于此刻再度生效。
柔和的能量仿佛从她魂内溢出的光,助她压住了异常。
加之她现在是在苏牧云体内,苏牧云的壳子多少能裹住些泄出去的情绪。
于是一切在夜色下继续。
可见那大头侏儒抬起手,朝其身后的阴影中一拽。
如拽着根线般扯出了一溜灯笼。
兼愁闷似的一“唉”。
“我都特意给这些灯贴上了喜字,让它们瞧着像是你的婚庆灯笼了。”
“可就如你先前说的,这沧澜界到底有些敏锐的能察觉到这些灯不对劲,质疑‘这灯似乎散发着某种邪气’‘为什么要密密麻麻地挂这么多’。”
“可不能让他们毁了我的计划啊。”
魔偶老祖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离他最近的一盏灯笼。
灯笼顿时如感应到主人的法器般发出暗红的血光,照得那灯笼表面浮现出宛若人皮的可怖纹路。
让洛姝想起自己在幽冥界吞噬那些大恶人的神魂时,曾在出自某个恶人的混乱的记忆中见过类似的血淋淋的纹路,其是用于围住一群被捆住的瑟瑟发抖的活人。
将活人血祭。
用血流成河激活一扇封闭的门,从而获得本被锁在门内的强大力量。
正对应了魔偶老祖渴求的【那股力量】!
眼下楚雪接过灯笼称“是”,则显然是在为魔偶老祖布置这血祭现场。
魔偶老祖显然是要以“藏剑宗的初雪仙子和问剑宗少主结亲”令藏剑问剑二宗的掌门长老级重要人物在婚礼那日齐聚一堂。
又特意散布“抢走了剑法下卷的陆青河要来大闹婚礼”吸引一批也觊觎剑法的,或是单纯看热闹围观的修士抵达现场。
给他的血祭灯笼提供充足的养料。
同时,因魔偶老祖今日为调试魔偶的发声性能提了太多陈年旧事,楚雪到底是倍感紧张,遂在将血祭灯笼都收进储物法器里后忍不住对对面出声。
“事成之后我能全身而退,这可是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
那本就要带着无头魔偶走回阴影中的矮小人影就此回头一咧嘴角。
“放心放心,我魔偶老祖说话算数。”
“你只要老实听令,为我办成了这场事,往后我便不会再找上你了。”
“待到婚礼那日,我会让属下制造混乱,你一定能以被为爱疯魔的陆青河掳走,自此和陆青河一起下落不明的可怜的受害者的身份全身而退的。”
所以“陆青河会在婚礼上现身大闹婚礼”也是早就被设计好的。
和为了制造“陆青河抢走了剑法下卷”这个能吸引更多养料到场的噱头,让陆青河打伤同门暂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一样,都不是什么狗血的爱恨纠葛。
而是魔偶老祖这场【更大的阴谋】中的一环。
完全超出了苏牧云的意料。
也令他听见自己体内的另一个魂在这树外的对话彻底结束时,如压了好一会儿心绞痛,终于能松开揪着胸襟的手了似的先是松了口气,而后发出脑内音。
“这次运气不赖嘛,只蹲守了一次,就一次性把真相都听得七七八八了。”
“现在考考你——在交接完毕后,楚雪和魔偶老祖已一个往东飞,一个往西走,分开了,此时是该跟上楚雪,还是该跟上魔偶老祖?”
他:“魔偶老祖。”
因为如今已真相大白——楚雪只是个小卒,魔偶老祖才是那个掌控全局的。
陆青河这段时间的失踪。
陆青河当初在外出历练消失半年回宗后的闭门不出。
陆青河在藏剑宗和魔修混战时抱着楚雪却推开了未婚妻洛姝。
都是因为魔偶老祖。
是因为魔偶老祖借楚雪对陆青河的报复心理,与楚雪合谋下、毒。
将陆青河制成了对其唯命是从的魔偶。
所以若要找到陆青河,需要跟着是魔偶真主人的魔偶老祖,跟着楚雪没用。
倒不如说,楚雪自己其实都想疯了找到陆青河。
因为已被制成魔偶的如今的陆青河对楚雪而言已不再是什么勾、引无果爱而不得的清俊师兄,而是她残害同门勾结魔修最直接的证据!
她现在只想找回,销毁这证据。
只盼着在婚礼那日,魔偶老祖能如约将这证据全盘交给她。
让她表面上是被陆青河掳走了,实则是陆青河这项证据被她拿到手了,能被她带去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销毁了,这便是她事后能全身而退的依仗。
他体内的另一个魂也如颔首般道。
“不错。”
“操控陆青河消失在众人眼前,将陆青河暂时藏起来了的人并非楚雪,而是魔偶老祖。”
“今夜若能跟着魔偶老祖直接找到陆青河,便没必要再等什么‘陆青河在婚礼现场现身’了。”
但她预感这希望渺茫。
毕竟没有事情是真能一次性解决的。
而结果如料。
在先任由楚雪化作流光飞走,只踩着被夜色覆盖的幽暗树影跟了魔偶老祖一段路后,魔偶老祖身边那具无头魔偶在乌云遮月的刹那蓦地转身扑来!
四下林木亦哗啦声迭起,蹿出一个个面色呆滞麻木的魔偶属下。
导致苏牧云条件反射地噌的拔剑。
彻底暴露了行踪。
带起一阵啧啧。
“我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果然是有人在跟踪我。”
“一个金丹期能不声不响地跟了我这么久,想必是身携能隐匿气息的极品法器了。”
“可惜,法器再怎么厉害,人实力不够,还是要被我杀咯。”
此时的魔偶老祖也已经转过身来,正露出咧开的嘴角嘿嘿发笑。
看着他的魔偶属下们如铺天盖地的蝗虫般围向那不自量力的金丹期剑修,即使被那剑光斩成两截,也能在倒地后如积木般迅速重组回来继续进攻,已觉毫无悬念。
未曾想自己会在正欲走人之际忽的背脊生寒,感受到一股令全场气压骤低,令人心惊胆战的强烈的阴煞戾气!
看见一簇凭空出现的漆黑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