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的气息喷到耳侧的时候,雪茸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纹。
他回过头,看向那双丑陋的兽瞳,伸出手指,略有些嫌弃地挑起那怪物的下巴,用很轻的力道将它向后推了推。
“收敛一下。”雪茸微微弯起眼睛,近乎透明的眸子盯上它的獠牙,“口水都要滴到我衣服上了。”
怪物的兽瞳骤地缩成一条细线,竟微微低下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刚才那凌人的杀气都被打断了。
一旁巡视的牧师听到动静,看向雪茸,严肃地警告道:“请对神职人员保持敬重。”
雪茸又抬眼看了看面前这犬面人身、全身被毛的“神职人员”,忍不住嗤笑出声,轻轻扬了扬眉,朝它做了个颇有些敷衍的致歉礼。
怪物一步三回头地被牧师牵走,粗鲁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似乎还在回味刚才被手指挑起下巴的触感。
雪茸没再看他,低头拿出手帕,擦了很久手指,才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啧。
如果不是镇上的士兵挨家挨户地敲门,强行让所有人参加这所谓的庆典,自己现在应该还在钟表铺里调试八音盒。
可真够烦人的。雪茸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四周,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一趟奔波有何意义。
教堂的正中央,铺满鲜花的横幅上写着“热烈庆祝新历·蒸汽20年度神耀日”,巴掌大的蜥蜴人正四处奔波着,用微弱的火系魔法点亮一盏盏煤油灯。正厅内,约克郡上的全部公民熙熙攘攘欢聚一堂。
人群之中,不断有牧师泼洒着“圣水”——
“愿神明的福音照耀你们,愿你们成为下一个被神明选中的人……”
看到快要泼到脸上的不明液体,雪茸嫌弃地后撤一步,而一旁的人则疯了般挤上前去,张开双臂去迎接牧师洒来的水,祈求得到神明的青睐。
迷信。雪茸无语地望着这群狂热分子,仿佛在看一群傻子。
“呜哇——”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周围的人纷纷扭头,雪茸也回头看去。
“对不起、对不起……”抱着婴儿的母亲紧张地把孩子搂在怀中,“我孩子身体不太好,一不舒服就爱哭……”
仔细看,母亲怀中的婴儿面色蜡黄,身形也十分消瘦,一眼看上去就不太健康。
一旁的牧师听到动静,便牵着猎犬来到她的身边,猎犬在婴儿身边绕了两圈,“汪”地叫了一声,坐在了女人的身边。
收到了猎犬的信号,牧师便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拿起手中的花环,戴在了婴儿的脑袋上:“不用担心,这位伟大的母亲。神圣的机械之心选中了您的孩子,自此,一切疾病、贫穷、痛苦都将远离他,他将在神明的庇佑中长大……”
女人眼睁睁看着牧师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孩子,难以置信道:“可他还这么小……没有能力为神明做些什么……”
牧师慈爱地抚摸起孩子的额头,劝慰道:“无碍,神明自有慧眼。”
恍惚过后,女人便开始忍不住地流泪:“感谢伟大的机械之心……感谢神明……”
一旁,雪茸看着牧师手中还没断奶的婴儿,又看了看四下里被猎犬堵死的大门,颇有些不耐烦地低头看了眼怀表。
什么时候能结束啊?年年都要强行耽误自己半天的时间,他还想回去把八音盒调完呢。
此时,在他身后,好几个人被猎犬亲手戴上了鲜花制成的头环——
牧师:“恭喜您,花环代表着神明的选择,也是神明送您的一份小礼物。”
“老天!我被选上了!!”那个左臂缺失的男人喜极而泣,“我这样的人也能选上吗??伟大的机械之心啊,您真是最伟大、最包容的神明……”
但很快,男人又为难道:“可我去了‘机械之心’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的妻子和孩子可怎么办?”
路人A:“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都是成了‘神选之子’了,家人会享受教会的优待,哪还有你操心的份?”
路人B:“就是啊!你可得了吧,胳膊这个鬼样子,连个工作都找不到,你老婆孩子平时也指望不上你啊。还不利利索索去机械之心上发光发热,专心把神邸维护好……”
路人C:“所以机械之心选人到底是个什么标准啊?为什么这种人都能选上,我连着来了七年都选不中啊!”
听着四周的人叽叽喳喳,雪茸有些烦躁地皱起眉——人太多了,还都是傻人,闷得他胸口都有些难受了。
“咳咳……”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心口,又忍不住一阵闷咳,不适感没有褪去。
他抬起胳膊,用手杖拨开人群,找了个相对空旷角落坐下。
因为刚才在人群中穿行,雪茸的心跳更加剧烈了,他下意识想去摸口袋里的药盒,想了想,还是收回手。
他抬起头,想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正好看见一位头戴花环、衣着讲究的卷发少年,面色相当难看。
雪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思忖了片刻,很快,他面上的轻蔑、嘲弄、冷漠、不耐烦统统都被收起来,无缝切换成了一副温和的笑意:
“先生,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被搭话的这位少年名叫莱安·德文。此时,他正承受着他17年人生中最惨烈的紧张和恐惧。
那声轻柔的询问在耳侧响起,莱安一个震颤,差点被吓晕过去。
但当他痛苦地捂住心脏,回过头看过去时,紧张到快冻僵的表情慢慢解开了——
跟他搭话的是个身形单薄修长的年轻人。这人的长相和他的声音一样温柔,发色是比西洋人更浅的浅金,肤色在白种人群中都显得白皙无比,瞳孔的颜色淡到近乎透明,就连眼角下的泪痣,都是色素不足般的赤红。
好漂亮、好温柔的人。就像是雪地里的一抹阳光,让人心尖儿都融化开来。
莱安生生愣住了,看着那精致又真诚的双眸,差点没忍住脸红起来。直到那人微微皱起眉,拿手帕轻轻捂住嘴,低头小声咳了两声,他才想起那人问自己的话。
“不……不是……啊……也算是吧……”莱安哭丧着脸颤抖道,“我……我恐高……非常严重……去机械之心……我会死的……”
说完,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天空,面色更加苍白。
目光所及之处,一颗身形巨大、结构精密的金属心脏,正悬浮在大陆正中央,大量的蒸汽从顶部喷出,黄铜齿轮缓缓转动,显得厚重而又神秘。
那便是他提到的“机械之心”。
机械之心于二十年前降临大陆,借助众人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风雨无阻地悬浮在万米高空之上,在整个韦斯特大陆的正中央岿然不动。
它的到来,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蒸汽科技和源源不断的动力能源,直接带领大陆领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是所有人感恩戴德的神明。
今天,在这个万众瞩目的‘神耀日’上,得到花环、被神明选中的“神选之子”,将会集中乘坐蒸汽飞艇,前往“机械之心”,从事这座天空神邸的修缮、维护和日常供奉工作。这是整个世界上最接近“神明”的工作,对于百姓来说更是至高无上的绝对荣誉。
莱安便被这巨大的荣誉砸中了。
一切都好,可惜莱安是个无可救药的恐高患者——机械之心所在的高度,想要送走一个他都绰绰有余,更别说还要上去什么从事日常工作了。
对于这份怯懦,莱安有些羞于启齿,但面前这个青年却没有半点嘲弄,反而靠近他,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小声说:“你不想去的吧?毕竟是那么高的地方,万一出了事故怎么办?”
莱安愣愣地看了一眼他握着自己的手,满脸苍白地“嗯”了一声,直到过了好几秒,才骤然反应过来,惊恐道:“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这片教会统治的大陆上,光明正大地抵抗“神的旨意”,绝对是相当重的罪。刚才自己的“嗯”要是被其他人听了去,怕不是小命都要难保了。
前座只有一只胳膊的豹子兽人好像回了头,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什么,见此情形,莱安本就摇摇欲坠的情绪又一次遭遇强震——完蛋了!自己要被制裁了!!
但面前这青年的表情却依旧平静如初,甚至还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没事的,只有我听见了,不要担心。”
他好温柔,他真好。莱安的情绪一下子被安抚下来,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青年弯弯眼睛,牵起他的手,将他带离家人的视野,好看的眸子盯着他:“我叫雪茸·怀特,是个钟表匠,你呢?”
莱安直起身子:“我是莱安·德文,我……暂时还在念书。”
莱安的父亲是埃尔维·德文公爵,是大陆10位公爵中,唯一一个没有皇室血脉的新贵族。莱安作为公爵家的小儿子,自出生起就被册封为伯爵,是在祝福声中长大的孩子。
雪茸闻言,低声咳嗽了两声,朝他行礼:“原来是德文伯爵,失礼了。”
见雪茸朝自己行礼,莱安也回礼致意:“嗯……没关系。叫我莱安就好。”
这位贵族出身的小伯爵没有多少架子,为人更是单纯没心眼,大概又是对雪茸没来由地信任,没聊两句,便把自己的情况兜了个底朝天——
他天生患有严重的恐高症,连骑马都会直接昏死过去,为此,母亲甚至还请了当地有名的巫师为他驱邪,但也没有任何作用。但除此之外,他的身体素质相当不错,击剑、格斗都有涉猎。
听到这里,雪茸轻轻咳了两声,然后认可似的点点头:“恐高的事情不能怪你,但是你会这么多,是真的很厉害。”
莱安看着他清澈的双眼,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此时,海潮一般的欢呼声传来,讲经台上,走来一位身着长袍的主教。
他目光清冷、腰背挺直、手中拿着经书,似乎走到哪里,哪里就掀起一阵肃穆的冷风来。莱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被压制住的恐惧感,再一次将他淹没了。
“咳咳……”身侧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莱安偏过头,发现雪茸的状态并不好。
他双眉紧蹙,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却一片病态的殷红。他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拄着手杖,本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变得猛烈起来。
此时,过道两侧,猎犬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似乎在嗅着什么。
它们面部呈兽状,看起来丑陋异常,浑身布满了动物毛发,身后则拖着长长的尾巴,时不时在信徒的头顶放上花环。
“神明自有慧眼,一切阴暗、狡猾、不忠,都将无处遁形……”
主教的声音在头顶盘旋,走廊上,路过的猎犬阴恻恻地盯了过来。
莱安下意识地浑身一紧,但很快他便发现,猎犬盯着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边的雪茸。
早在猎犬盯上自己之前,雪茸就已经将衣领拉高,只露出一双眼睛,加上灯光昏暗,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和发色——没别的原因,他就是很讨厌被这种丑东西盯着看。
空气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让他从进门开始就有些喘不上起来,心脏也不舒服得很。
虽然自己生来心脏就有问题,但总不至于这么无缘无故就要发病。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对什么东西过敏了。
雪茸很想先吃口药压一压症状,至少让自己喘上口气来,结果只是指尖微微移动,方才经过的猎犬就“唰”地扭过头来。
手指轻轻一颤,下一秒,猎犬直接逼到了面前,狰狞的兽面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台上的主教顺势冷漠地朝他看过来。
……大爷的。雪茸被那突袭来丑脸惊得心脏一阵刺痛,眼前开始冒起雪花点来。
不是吧?雪茸心中产生了一丝不妙的预感——自己不会要被选上参加迷信活动了吧?自己的八音盒还没调完,要是就这么跟这帮傻缺走了,那么大一个钟表铺谁来继承啊??
想到这里,他悄悄攥紧了手中的银色手杖,垂下眸子,静静在心里祈求着那丑东西快点离开。
还好,不管内心如何崩溃,雪茸总能找到办法稳住自己的情绪。他的从容很有欺诈性,身旁的那只猎犬没能发现破绽,终于转身离开。
雪茸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心脏的痛楚似乎缓和了些许,可就在这时,一阵风从窗外吹来,猎犬怀里的花环被吹落到了他的脚边,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喉头一阵水肿般的窒息便顷刻间掐紧了压的脖子,心脏也开始裂开般的刺痛——
原来自己是对花环上的花粉过敏。
难怪年年来这种场合都不舒服,原来不是跟傻缺八字不合……可印象中自己没有对什么花过敏啊!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爆发出来,雪茸第一时间用手捂住口鼻,却根本挡不住血液从指缝中溢出。
一声惊呼,身边的人不约而同地退让开来,而分散在教堂内各个角落的猎犬们,却宛如嗅到猎物的气味一般,朝他涌来。
主教站在讲经台上,遥遥望着他,声音穿过教堂,仿佛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机械之心祝福你,被神选中的孩子。”
真就被选中了?雪茸虚弱地喘息着,他的皮肤本就比别人苍白,缀上这么殷红之后,就显得更加病态而凄惨。
拖沓的脚步声缓慢踱来,抬起眼,面前的猎犬正拿着花环,准备戴到自己的头上。
只是闻了一口就成这样,真戴上自己怕不是会原地去世。雪茸摇了摇头,接着下定决心一般,一把用力推开了面前的猎犬。
“他怎么回事儿啊??”
“神职人员”被粗鲁的推搡,引发了一众人等的不满,但又怕出什么乱子,面前的人群还是自觉散开来。
雪茸头也不回地躲进教堂的角落,慢慢靠着墙角滑坐下来,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那个机械药盒——吃药,剩下的事情,再想办法。
主教依旧在台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他朝猎犬扬了扬下巴,那一群狰狞的怪兽便拖着铁链,一步步逼近墙角的雪茸。
此时,猎犬脚上的铁链声已经逼到了耳畔,野兽特有的腥味弥散开来。
人群之外,莱安的心脏都替他提到了嗓子眼,但雪茸却没有轻举妄动,也没有去和猎犬周旋,只是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快速扫视着教堂的结构和环境。
这座教堂本身采光就做得很差,加上今天外面阴云密布,大白天就已经不得不亮起机械煤油铜灯照明了。
很好。一个极其临时的计划在脑海中迅速成型。
雪茸垂下眸子,快速用指尖拨动盒子边缘的旋钮,随着盒子表面的齿轮转动,一颗药丸落在他的手心里,却因为手的剧烈颤抖滚落在了地上。
雪茸咬了咬牙,重新倒出一颗来。
含服片刻后,他的呼吸平稳下来,面上也终于有了些许血色。一旁的莱安看着他转好的脸色,刚替他松了口气,下一秒,这人便突然猝然皱起眉头,似乎并不好受。
莱安见状,想要穿过人群过去扶他,就听见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耳朵!”
那人手指的方向,一对雪白的兔耳出现在了雪茸的头顶。这耳朵毛茸茸的,像是落了一层洁白的雪,耳尖却是渐变的浅灰,此时暴露在空气中,轻轻颤抖着,叫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原来他是兽人……莱安愣了愣神,兽人是天生低人一等的种族,但是,这个兔子耳朵……也太可爱了……
与此同时,猎犬也迅速嘲这只耳朵投来兴奋的目光。
“雪兔,真是罕见。”主教轻笑一声,“就是身体太过柔弱,不过也无妨。”
“痛苦将在此终结,幸运的孩子。伟大的神会接纳你的一切。”主教说,“巴斯,给雪兔先生送上花环。”
听到主人的命令,那只名叫巴斯的猎犬立刻呲着獠牙凑过去。
莱安又心脏狂跳起来,他眼睁睁看着猎犬一手拎着花环,一手朝雪茸伸出利爪,似乎是想勾下他的衣领,看看那遮挡下的面孔,结果下一秒,“啪”的一声脆响,花环掉落到地上,爪子直接被拍到了一边。
雪茸刚刚吃完药,耳朵也使用了,总算松了口气,弯着眼睛,彬彬有礼地笑道:“抱歉,我拒绝。我对花粉过敏,不能戴这个。”
但这可是主教的命令,是代表神的旨意。莱安眼前一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骤停了。
此时,整个教堂也都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中。
那一瞬间,莱安甚至感觉这辛苦打工的大狗眼里露出了一丝惶恐,但雪茸却不紧不慢地举起手杖,轻轻推走顿在面前的爪子:“也请你的脏爪子离我远一些,我有点洁癖。”
这话一出,宛如一枚炸弹扔在了教堂里,愤怒的讨伐咒骂声爆裂开来——能被神职猎犬摸一摸脑袋,都是极其幸运的事情,怎么会有人能说出这么过分的话来!!
“兔子先生,你说话之前应当想清楚……”主教看着雪茸,显然生气了,“亵渎神明可是死罪。”
说完,他又露出一副慈爱的表情,仿佛方才的狰狞都是错觉:“但也无妨,亲爱的,机械之心宽容慈悲,只要你痛改前非,接受神明的召唤,你的一切罪行都将会被原谅……”
“我不去。”雪茸微微扬起下巴,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工夫陪你们胡闹。”
主教愣住了,再也端不起高高的架子来:“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去,我拒绝。”雪茸的耐心也已经彻底用尽了。
“别太自以为是了,不是所有人都稀罕上那破玩意儿的。”他指了指窗外那巨大的机械心脏,颇有些玩味地笑道,“或者你把它弄下来,让大家看看上面的‘神’,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在这惊人的狂言中,主教皱起眉,宽容彻底散尽——
“处死,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