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尸本能地搜寻一切鲜活的生命体,江岸边聚集着这么一群流民,逗留时间又过长,对方圆几里内的鬼尸来说无异于案上鱼肉,一时间旷野上星星点点,越来越多泛蓝的尸体从岸上包抄过来。
这里的流民都是从鬼尸獠牙底下好容易逃生的,就连士兵一路上也见识足了鬼尸的厉害,见鬼尸成群结队追来,一时吓得鬼哭狼嚎,不到百来号人硬是挤出了帝京上元灯节抢头筹的架势,既没人听段浔的,也没人听兵队长的,商船急急放下风帆,竟是要弃众人而逃。
段浔推开圆聪:“去!别让他们关上栏门!”
他说着,脚尖挑起掉落在地的一杆长戟,握在手中向前狠狠一掷,正中跑在最前面的鬼尸,冲击力将那怪物掀翻在地,在泥土中滚出几丈远。
圆聪没让他吩咐第二遍,转身没入混乱的人群,他生得矮小瘦削,在这种情况下反而占了优势。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兄台好身手!”书生将折扇虚拢,敲击掌心做鼓掌状。
段浔片刻不停,行云流水般将散落一地的长戟一一掷出,鬼尸接二连三应声倒下。书生连连叫好,段浔眼角抽搐,忍住了反戈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顿的冲动。
抛出去的长戟甫一刺中,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随着更多鬼尸在不同距离下中招,心里一直以来的怀疑渐渐清晰起来——一般兵刃对上鬼尸的皮囊远不如无锋剑顺手,那一层鬼魅般的幽蓝覆盖着不同程度腐坏的皮肉,比一般人的肉体凡胎坚实得多。
无锋剑果然是用专门克制鬼尸的材料制成。
忽听得背后一声: “兄台且让一让!”
话音未落,耳畔风声已至,段浔翻身躲闪开,数道细微寒光擦着他的衣角射了出去,在离离荒草中没了踪迹,几个离得近的鬼尸几乎同时被切断手脚,倒在地上挣扎着蠕动身躯。
段浔看向身后,那书生折扇平举指向前方,旧袍子衣袂翻飞,一双狐狸眼仍波澜不惊地眯着:“小生也表演一个'无边丝雨细如愁',献丑了。”
说罢折扇一翻:“大珠小珠落玉盘!”
雪亮寒光自扇骨疾速飞出,须臾之间一排鬼尸头颅落地,然而那些鬼尸似乎并未察觉一般,连前行速度都未放慢,几具无头尸四肢并用狂奔而来,断口处幽蓝胶状血撒了一路,那场面分外诡异。
书生歪了歪头:“噫?”
“你得刺穿心脏才行!”段浔挑起地上最后一杆长戟,飞起一脚将其送出,随后从背上取下无锋剑,“我去会它们一会,你那暗器可长点眼睛!”
他长剑一划,跃向尸群,靠锋锐剑气就将跑在前面的鬼尸生生逼退,惊山剑雄浑剑势既出,劈波斩浪一般将群尸挡在他几步之外,众尸尚来不及反应,便被凌厉剑气贯穿胸膛。
书生翻动手中折扇,霎时暗器连发,道道寒光细雨般射出,甚至来不及看清是哪般兵器,就见得前一刻还狰狞扑上前来的鬼尸们突然闷声倒地,胸口洇开一片幽蓝血渍。
很快两人面前呈弧形堆积了一片矮矮的尸墙,四面八方赶来的鬼尸却视若无睹,从尸墙上翻过,前仆后继地葬身在长剑和暗器之下。
这时大部分流民已进了栅栏内,商船上人见岸上战况,终于不急着自己逃命,从船尾放了软梯下来让流民们爬上去。
循着活人味追踪来的鬼尸越来越密集,眼见尸墙渐渐推近,书生突然收了扇子拢在袖内:“打架这事小生不擅长,就不舍命陪君子了,敌方尸多势众,兄台切莫恋战!”在尾音中拎着袍摆一溜烟儿跑了。
段浔搅动插在鬼尸胸腔里的无锋剑,肌理骨骼在他手下碎成一滩血肉模糊的残渣:“准了,你且滚罢!”
他退守到栅栏门口,剑影翻飞,剑气所到之处,在群尸狂乱的攻势下划出一隅偏安,一时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船上众人见了,无不暗中叹服,同时为他捏一把冷汗,有几个胆子大的甚至喝起彩来。
少顷,嘈杂一片的背景中响起圆聪清越的少年音,分外突出:“段施主!所有人都上船了!”
段浔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挥出最后一道剑意逼退近在眼前的尸群,随即脚踏栅栏,纵身跃起,单手抓住船尾垂下的软梯,众人忙合力将软梯拉上来。
同时后方穷追不舍的尸群又至,士兵们当即升起风帆,两排长桨搅动波光,商船全速驶离被鬼尸占领的河岸。
圆聪分开众人,急匆匆挤上船尾,等他好容易挤到软梯旁,想向外伸出手时,却见段浔在离甲板还有几寸处,突然抬头冲他邪邪一笑,接着毫无征兆地松开软梯,整个人向后仰去。
众人皆惊呼出声,圆聪蓦地捂住嘴,刹那间眼泪差点下来,半会他才稳了稳心神,鼓足勇气向下看去。
只见段浔单手勾在船舷下,无锋剑下垂,一具鬼尸四肢大张着不停挣扎,还保持着试图跃上船的姿势,却被无锋剑插进嘴里整个贯穿,连嘶吼都呜咽不成声。
段浔一抖剑身,那鬼尸便被竖着斩成两段,拖着满泼蓝血坠入大赤江的浩渺波涛内。
岸上的鬼尸无知无觉,下饺子似的趟进湍急江水没了踪影,也渐渐远去了。
船上众人深吸一口气,旋即从惊惧中回过味来,不约而同地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掌声和欢呼。
段浔接住书生伸过来的手,借力翻上甲板,果不其然在那宽大的袍袖内触到一圈冷硬。
“萍水相逢,还未请教高人师门名号。”书生拱了拱手,笑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小生常浩风,有礼了。”
“段浔,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段浔也回他神秘一笑,随后把他晾在一边,冲人群喊道,“葱头!”
圆聪挤上前来,抽了抽鼻子,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眼神中颇有些委屈。
段浔摸摸他的头,正待取笑几句,却见那凶神恶煞的兵队长提着长戟吭哧吭哧跑到跟前站定,能吓哭小孩的脸上突然绽开一个露着两排大白牙的笑:“大侠,刚才小的们不懂事冒犯了,您多担待点,千万别跟底下人计较哈。”
他生得五大三粗,说话的时候腰以上一躬一躬的,段浔不明白他的态度怎么突然大转弯,也讪讪地跟着笑。
兵队长拘谨地搓着手,接着说:“这船上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段浔双手一摊:“你们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吧,我又不是你们江北州府的人。”
“哎哎好,额介就去办。”兵队长旋即转身要走,段浔突然想起来什么,叫了他一声,他便又笑容可掬地折返回来,“您还有什么吩咐?”
“把船上的人重新检查一遍,发现咬伤、抓伤的,安置在单独的船舱里观察,一个都别漏下。”段浔说,“另外,你们这有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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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一片的水汽笼罩在江面,迷雾中看不清来处和去处,孤帆时隐时现,在茫茫水面中央划开一线狭长的白浪,天地间寂寥得仿佛只剩风声和水声。
段浔叉开腿坐在横放在地的木桶上,赤着上身,将要来的一袋酒浇在打斗里扯裂的伤口上,一个面黄肌瘦的十几岁丫头立在一旁,手忙脚乱地给他上药,不时怯怯地偷瞄他。
她是被派来“伺候”他的,段浔为此简直哭笑不得,自从他在岸上露了一手,这一船人便大侠长大侠短,什么事都要来请示他一下,大有把他当天降救星的架势。
那丫头想必做惯了农活,手脚都粗糙得很,拿出给家里摔折腿的牲口治疗的手法帮段浔重新包扎了一遍,又木然立在一边,不知接下来该做点什么。
段浔寻思着也对,若不是风霜劳作里养大的丫头,又怎么能从凶尸环伺中逃出生天?
江南沿岸,千里焦土,不知多少脂粉风流都作了枯骨。
他和颜悦色地嘱咐她该干嘛干嘛去,刚支走她,就见常浩风摇着那把不离手的折扇,笑眯眯地信步踱过来。
“我说,这个天气还拿把扇子,你火气也未免太旺了点吧?”段浔翘起二郎腿,一手枕在脑后,主动向他打招呼。
“段兄见笑,小生这叫起范儿,就好比伶人唱戏时总要走台步,剑客出招前总要有个起手势一个道理。”常浩风从容不迫地笑答,“小生天资愚钝,纵然诗文上未有造诣,这范儿也要学个十成十的。”
“不必妄自菲薄,我看你诗文虽未有造诣,暗箭伤人却造诣颇深嘛。”段浔抖了抖腿,用脚尖点着对方,“方才我若躲得稍迟一点,这条腿都已经被你卸下来了。”
他坐姿舒展,大剌剌地赤着健硕的上身,要害毫无保留地暴露,语气轻松愉快,带着一股市井的痞气,仿佛在谈论街头王二麻子家的烧饼西施今天又给谁暗送秋波了,然而只有常浩风能察觉到,不容抗拒的威压正在两人中间迅速凝结。
“段兄才是妄自菲薄了,本来以你的身手,小生这点不入流的伎俩根本不值一提。”常浩风面不改色,轻巧地将话锋一转,“不知道段兄使的是哪家剑法?小生短见浅识,竟从没见过。”
“无门无派,我自己瞎比划的。”段浔眼中意味不明的笑意愈深。
“段兄似乎对小生很有意见啊,是小生多想了吗?”
“不是,我待人很随和,待乌鸦可就不一定了。”
在听到那个词的瞬间,常浩风微不可察地一顿,江面上水光透过船舱狭小的窗户打在他脸上,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忽明忽暗。
“别欺负我久不踏足中原,就当我没听说过天下第一暗杀组织‘寒鸦栖’的大名,”段浔摇晃着酒袋,仰头将剩下的酒饮了,那酒寡淡得很,却让他感到十二分的惬意,“你说,船上这么多官兵,如果知道这里窝藏着一个通缉犯会作何反应?”
寒鸦栖,那个臭名昭著的杀手帮派,属于这个太平治世之下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他们不敢杀的人。
常浩风微微凝眸,狐狸眼内波光一转,旋即噗得笑出了声,连连拱手:“误会误会,小生区区一个江湖艺人,不过会几式街头把戏,‘寒鸦栖’网尽天下能人异士,怎么会瞧得上这点微末本事?”
“街头把戏,微末本事。”段浔放下翘着的腿,稍稍直起身来,“比如这个小玩意吗?”
常浩风只看了一眼,身形蓦地滞住,摇摇摆摆的纸扇终于停了下来。
只见他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片细长的铁竹叶,叶片极轻且薄,锋利的边缘在苍白天色下折射出森然寒光。
“这世上谁都能认不出这片叶子,唯独我不会。大概一年半以前,在西北缁州黑砂城,就是这个小玩意,”他两指旋转把玩着叶片,身体向前倾去:“差点要了我的命。”
他说完,满意地看着常浩风一贯气定神闲的脸上,那标志性的狡黠笑容逐渐消失,直到化为一个森冷狠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