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近卯时，夜色正逐渐褪去，天边微微泛起亮光。

县衙后堂厢房。

“你回来了？”

“你醒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檀惊蛰刚走进屋，看到了床榻之上刚刚醒来的灵引。两人视线相交，话同时出口。

檀惊蛰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把洪田意外身亡的事讲了。

灵引也很震惊，显然也没料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故。

“洪田不可能是自杀，一定有人在暗处做手脚。”灵引说。

檀惊蛰也是这样想的，这次的洪田的离奇身亡，再加上之前对方口中那个神秘的“乞丐”，都是本案目前存在的巨大疑点。

但这疑点不是一时半刻能够理清的。关于乞丐的行踪，他早已命人搜捕，但是截止目前并无任何消息传来，线索全部石沉大海。

而且现在，檀惊蛰心中有更在意的事情。

他再一次将目光投在灵引身上。

昨天，从灵引突然出现到县衙再到后来的吐血晕倒，这中间所经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在檀惊蛰的意料之中，尤其是那天籁般的吟诵，仿佛跨越了十年的时间，和那段被尘封的记忆重叠。

檀惊蛰有太多的疑问了。

“你为什么会突然来县衙？”檀惊蛰深吸了一口气，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灵引。逮捕洪田的时候，灵引在馆驿养伤，本不应知道他们的行动，更别提发生后来一系列的事情。

灵引早就知道檀惊蛰会有此疑问，于是诚恳地回答道：“是禾花找上了我。”

昨日灵引本来在馆驿中休息，在昏昏沉沉之间，他再一次看见了一团红色的云雾。他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以为又发生了凶案。

但是几秒钟之后，他发现那个气团在床前不断翻腾、旋转，并环绕着他的周身起伏。

灵引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他注视着那团雾气，而对方竟也停止了翻滚，缓缓地停在了他的床前。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忽然在脑海中冒出来，这团雾气，好像也正在看着他。

于是灵引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眼前浮动着的鲜红气浪，问道：“你是谁？”

话音落下，下一秒，灵引感觉眼前景象忽地变化，他竟来到了一个农家院子里。

入目可及是一个低矮的民房，周围是院子的围墙，角落里斜立着一把锄头，旁边摆着一个齐腰高的石磨盘。

而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坐着一个穿着红色衣裳的小女孩，正笨拙地用竹篾修补一个破损的风筝。

小姑娘也就十来岁的年纪，头上左右两边扎着丸子似的发髻，眼珠像是黑葡萄似的，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的纸燕子。

而在不远处，一个男人从房间里面探出头，看着院子中的女孩，目光满是温柔。

“爹爹，小燕子飞不起来啦。”

“禾花先吃饭，小燕子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儿爹来看看，保证让它重新飞起来”

时光加快流逝，一家三口平静温馨的画面在灵引的眼前呈现，而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很快到了头，一场宿命般的悲剧伴随着外地客商的到来而缓缓上演。

“所以……你在幻境中看到了后来洪田家遭遇的一切？”檀惊蛰问道。

灵引点了点头，“那团红色的烟雾就是禾花死后的灵魂，她让我看到了洪家所经历的一切，所以我才请馆驿的人送我到县衙，之后的事情便如你所见。”

檀惊蛰眼前蓦然浮现出两个影子相依偎的场景。

洪田终于在死前，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女儿的最后一面，哪怕是以这样的方式。

“人死后灵魂会去往阴间，之后重新转世，步入轮回。但是这个案子中，不论是之前几名无辜惨死的女子，还是年纪轻轻便离奇殒命的禾花，她们有执念未了，所以灵魂依然被困在世间。”灵引解释道。

檀惊蛰沉默，认可了灵引的说法。

灵魂、阴间、轮回……这些平日里不曾接触到的陌生却神秘的字眼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常人难以窥见的世界。

“那么，你在县衙之上吟诵那些词句，是在做什么？”檀惊蛰终于问出了心里最想问的话。

“超度。”灵引轻轻吐出两个字，神色肃穆而温柔。

为滞留在人间的冤魂指引方向，以神灵之力度世间的苦厄。

檀惊蛰忽然想起在十年前，自己弥留之际看到数千道人影在庄严的吟诵下消失在漫天的金光中。

原来，他们的灵魂已经得到了安息。

檀惊蛰闭上双眼，眼眶里一片炙热。

良久，他再次睁开眼，眼神复杂地凝望着面前的灵引，缓缓问道：“你还记得……鸣金山吗？”

那里正是十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中的战场，也是三千将士的埋骨地。

而面对着檀惊蛰充满希冀的目光，灵引神色一暗，最终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没有听说过。”

*

三天后，檀惊蛰离开了安远县，一同走的还有灵引。

因为已经关押了一年，而对小丰村屠村案的调查始终没有任何进展。虽然灵引是出现在惨案现场唯一的活口，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小丰村村民的死与他有关。

根据《大延律》规定，“有疑罪证据不足者，宁纵毋枉，不宜处刑。”故灵引能够得以释放。而檀惊蛰内心深处存在私心，故而以给灵引治伤为名，将其带在身边，准备一同回京。

而另一头，赵德兴因差点便酿成冤案、造成大祸，已被革职查办。知州万秦治下不严，有失察之责，罚俸半年，三年内不得升迁。

而至于无头尸案案犯洪田离奇死在狱中，也算是对犯下的罪恶进行了一个了结。而至于杀死他的神秘力量以及其口中的“乞丐”，仍是一个未解的谜团。但檀惊蛰已经下令在全州范围内通缉，一有消息便会及时回禀。

因已经在安远县耽搁数日，在料理完此案后，檀惊蛰打道回京，目前已经行至距离京城三百里外的楚州。如无意外，十日内定能进京。

楚州，一日清晨。

檀惊蛰晨起练了一套剑法，此刻沐浴更衣完毕，出来的时候，本打算去后厨寻些吃食，然而刚刚迈出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在原地驻足半晌，檀惊蛰转而来到了灵引的屋前。

而就在他推开门的瞬间，正看到一个人影在床边站立，身子摇晃了一下，下一秒便要跌在地上。

未来得及细想，檀惊蛰一个闪身迅速来到人影身旁，一只手箍紧对方手臂，另一只手顺势托住他的后背，防止人摔倒。

和怀中人四目相对，檀惊蛰看到对方眼眸中浮现出的惊讶。

是灵引。原来就在刚刚他推门的瞬间，原本站在地上的灵引身子不稳将要跌倒，正好被檀惊蛰接住了。

身体的温度通过薄薄的布料传导到对方的肌肤，檀惊蛰清楚地看到，原本定定看着自己的灵引忽然睫毛微闪，随后偏过了头去，而一侧白皙的颈后却浮上了一层淡粉色的红晕。

檀惊蛰心中一角仿佛被极轻的羽毛拂过，有些微痒。

而在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过后，檀惊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惊讶道：“你能站起来了？”

灵引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在之前一年多的时间里，因着旧伤加上受刑，他的双腿几乎是废了。但自从那晚在县衙晕倒又醒来之后，他竟奇迹般的感觉自己的腿好像比原来更有力气了，有一种陈年的旧伤正重新开始愈合的感觉。

于是在感受了几天后，他决定下地一试，没想到在触地的瞬间剧烈的疼痛仿佛贯穿了他的神经，他一下子支撑不住，幸好檀惊蛰及时赶到，这才没有直接栽在地上。

灵引把自己感受到的身体的变化告诉檀惊蛰，檀惊蛰也十分惊讶，不过还是说道：“我先扶你回床上。”

檀惊蛰肩膀支撑着灵引的身体，将对方送回床上，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两人第一次相遇时在狱中的画面。

棍棒加身时，对方溢满了痛苦的双眼，嘴角鲜红的血，和颤抖着伸向自己的手。

檀惊蛰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被压住了，薄唇无意识地抿成一条线。

“疼吗？”他默了一瞬说。

刚刚趴伏在床上的灵引没有察觉到檀惊蛰情绪的变化，听闻此问，嘴角扯起一个浅浅的笑，“已经好多了。”

“哦……那就好。”檀惊蛰刻意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你好好休息，别逞能，想下床的时候可以叫我。”檀惊蛰板着脸嘱咐，随即不等灵引回答便要离开。

而就在这时，“咚”的一声，房门忽地被撞开。

檀惊蛰皱了皱眉，只见邢文赫慌忙地跑进来，还未等他询问，便仓惶道：

“大人，京城王公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