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赵德兴带人早早等在檀惊蛰下榻的馆驿外。

他们约定今天一早在馆驿集合，根据狱中男子提供的地点，去后山寻找无头尸案四名死者的头颅。

“大人，您说那人会不会是诓我们的啊？我们查了几个月都没有线索的事，他是怎么知道在后山的呢？”一个叫高全的衙役说道。

赵德兴闻言冷哼一声，“谁知道呢。真不明白那个姓檀的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显是骗人的鬼话，他还愿意相信。”

几人叽叽喳喳讨论开来，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原本紧闭的院门忽然打开，一个俊逸挺拔的玄色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是檀惊蛰。

骤然见到这个身影，原本吵嚷的众人霎时间噤了声，神色也有瞬间的怔愣。

只见男人身着玄色长袍，腰系玉带，清晨熹微的晨光笼罩在他身上，给人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更衬得整个人身子俊逸挺拔。而他的面庞却是一种清冷的白，再配上那双狭长而有神的眼睛，给人的感觉像是金光照在终年不化的雪山之顶，张扬、凛冽、难以触及。

邢文赫走在檀惊蛰身后，见人都齐了，于是低声报告：“大人，都准备好了，可以启程。”

檀惊蛰点了点头，没有看他，而是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几米开外的一棵树下。

那里站着两个身着公服的衙役，而他们脚边的地上横着一个由竹竿和破门板搭成的简易抬竿，一个男人正趴伏其上。单薄的身形，斑驳的血衣，银色的长发以及惨白的面容，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奇异美感。

而此时此刻对方并没有察觉到檀惊蛰的视线，他只是闭着眼睛，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因为身子本就因旧伤而虚弱，再加上日前受了几棍，此刻只剩下了半条命，若不是夜里檀惊蛰偷偷给他服下的那颗药丸，人恐怕就不是被抬到这，而是直接送去给义庄了。

檀惊蛰视线在对方身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未再多言，直接吩咐启程。

众人上路，一队人马引得沿途百姓观望，他们所过之处，掀起了短暂的骚动。

“这……这不是县令大人吗？”

“不光是县令大人，最前面骑马的那位大人，就是前日在县衙升堂那个。”

“对对，就是他！就是这个官，平反了孙老头的冤案啊！当时都说他儿子是凶手，没成想，真被这大人查清楚了，凶手另有其人啊！”

“哎呦，这位究竟到底是什么人啊？连县令和知州大人的面子都不给。”

“不知道，据说是京城来的，好像是可大的官了。”

“管他是什么官，能查清冤案，为老百姓着想，就是好官！”

“对对……”

一行人缓步徐行穿过闹市，听着街旁老百姓如蚊蝇般的议论声，赵德兴脸色很是难看，但碍于檀惊蛰在场，他什么都不敢说，但在对方注意不到的角落，赵德兴狠狠向街边一个谈论的最大声的人瞪了一眼。

约莫一刻钟后，队伍缓缓行出了县城。

后山距离县城大概有二十里，原本是有名字的，叫做栖荥山，但当地老百姓都觉得这山的名字拗口，久而久之就直接以后山代之。

而银发男子口中说的头颅的所在地，正是此山。

“你说的四具尸体的头颅果真藏在此山？要是一会找不见，发现你在戏耍我们，要你好看！”跟在队伍后方的高全恐吓道。

而听到他这样威胁的话，一路上默不作声的男子缓缓开口，虚弱的嗓音中透着几分沙哑，“我看到的，它们就在此地。”

檀惊蛰原本在队伍的首位，闻言回头看去，结果猝不及防对上一双乌沉的眸子。

在同一时间，那个男人竟然也在看向他，明面上是在回复衙役的话，却像是对着他说的。

檀惊蛰冷淡地转回头，面上不辨喜怒，心中却有一丝奇异的感觉略过。

往后的行程，一路无话。

众人各怀心事，沉默地行路。

大半个时辰过去，终于，一个小吏打破了安静，“几位大人，前面便是后山了。”

众人抬眼看向远方，视野中出现了一片连绵的山岭，那山并不高，但群山相接山势连绵，山上林木葱郁，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山脚下有个茶棚，来往过路的商旅和行人会选择在这里歇脚。

赵德兴拍马快走几步并行至檀惊蛰身边说道：“大人，这后山山势颇险，山中常有蛇虫鼠蚁出没，为了大人的安危着想，您不妨在此歇息片刻，让下官带几个人和那嫌犯一同上去，若是寻到了失踪头颅，给您带回便是。”

赵德兴心知，自从檀惊蛰当庭为孙方翻案开始，这位年纪轻轻却位高权重的玄鸟卫副统领怕是早已对自己颇有微词，于是逮着个表现机会就开始献殷勤。

然而檀惊蛰却对他的这番提议并未理会，只是淡漠地说，“赵大人不用多言，带路便是。”

赵德兴吃瘪地闭上嘴，心中也忍不住憋闷。

虽然他是只是个芝麻大小的七品县官，但是这些年交际过的各路官员也不少，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像檀惊蛰这么油盐不进的。

众人下马，一行人沿着山中小路前进。

脚下的路起初还算得上是起伏平缓，但走了半个时辰左右，山势开始变得陡峭，路也开始变得难行，没过多一会儿，赵德兴便停了下来，一边弯着腰大口喘气，一边看着前方身轻如燕的背影说道：“檀……檀大人，我们在此休息片刻吧。”

他是实在走不动了。

原以为只是比平时里多走几步路罢了，没想到这山路崎岖，还要时刻注意脚下的杂草碎石和身旁头顶旁逸斜出的的枝桠。没一会儿，他这衣服上就被刮破了好几道口子。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与他形成鲜明对比，檀惊蛰脸不红气不喘，在艰难的山路中行走仿佛如履平地。

而听到他这话，旁边的邢文赫忍不住揶揄：“怎么，赵大人这是累了？”

赵德兴疲惫地摆了摆手，“您就别取笑我了，下官可比不上二位大人身轻如燕啊。”

邢文赫没有再理他，而是向檀惊蛰请示，后者微微颔首，一众人马在此休整。

檀惊蛰背靠在一颗大树上，拿起水袋喝了口水，看着几名衙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喝水一边小声抱怨。

而那名男子也被之前抬着他的两名衙役粗鲁地扔在了地上，突如其来的撞击让他闷哼一声，静静伏趴了好一会儿。半晌，男子微微抬起头，看向其中一个衙役，虚弱出声：“水……”

那衙役似乎是没有听见，一边举着水袋大口猛喝，一边靠着树和同伴闲谈。

“水……”男人干裂地口唇再次轻启。

这一声终于引起了衙役的注意，二人停止了闲谈向他看了过来，其中一人举着水袋递到了距离男人一臂长的距离外，“来喝啊。”

男人用一只手肘艰难地支起身体，另一只手臂伸出向前探。没想到就快要触到的时候，衙役忽然将水收回，男子受伤的手腕支撑不住，上身跌坠在地上。

“就你还想喝水？要不是因为你，老子还用受这罪！”

这一动牵扯伤口，男子闭上眼，眉心蹙起，眼皮皱出一道深褶。

见他这副样子，身旁的两名衙役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远方，檀惊蛰见到这一幕皱起了眉。

然而就在这时，前方却忽然起了变故。

只见方才戏弄了男子的衙役忽然大叫一声，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一边乱蹦一边惊慌地大叫，“蛇！啊……有蛇！”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都是一惊，下一秒，他就看见衙役的脚边出现了一条青绿色的细蛇，而他的小腿上此刻正有一个血洞往外汩汩冒着血。

见此情形，近处的赵德兴吓得连滚带爬地起身，其他人包括之前还和他说笑的那名衙役都纷纷如潮水般退散开去。

邢文赫抽出刀护在檀惊蛰身前，“大人小心！”

虽然众人此前早就想到山中免不了有蛇虫鼠蚁出没，但是亲眼所见还是心头一惊，这蛇看着不小，但是咬出来的伤口看着却实在吓人。

那名受伤的衙役一边疼的大叫，一边气急败坏地想要抽刀砍蛇，然而当他用力地砍向地面，好几次看上去都将要把那细蛇拦腰斩断，却偏偏被那蛇灵活的避过。

那蛇在地上如一根灵巧的细线一样来回穿梭，不一会儿，竟来到了银发男子的近前。

男人本就受伤动弹不得，这么近的距离内定然逃不过那蛇的啃咬。

然而附近的人丝毫没有上前的意思，纷纷倒退两步生怕自己误入了那蛇的攻击范围。

檀惊蛰手中玄铁剑握紧，下一秒便要利刃出鞘。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那细蛇看上去丝毫没有要咬人的意思，原本因战斗状态而昂起的头也低了下来，它缓慢地像鱼一样游到了男子的身边，冰凉的身体贴着男人的小臂盘旋。

日光透过树的罅隙淌下，男子白玉般的手腕上，碧绿色的小蛇缱绻缠绕。

而男子只是静静地望着它，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就像看着这静谧山林中每一寸花草树木一般，目光沉静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