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稍安勿躁,修路造成的损失谢大人会一起承担,并且谢大人承诺往后城内蔬菜供应南村优先。”三两句话后,村民你看我我看你,皆是欲言又止。里正的眼睛亮起来,他费劲挤到桃应红面前,反复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
“大当家,这是真的吗?”
当然,桃应红微微颔首。她早已注意到南村许多农户会拿自家的菜到城内售卖,若是能对接食馆可以减少许多不稳定因素。
本来反对的农户此时声音弱了下去,一个带着头巾抱着孩子的妇女站出来,声音如蚊子声:“大当家可以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也许是先前官府的黑暗过于浓重,以至于百姓不能全然信任官府,只能寄托于帮助他们已久的春山帮。桃应红温柔一笑,同样轻声说着:“当然,我亲自监督。”
秦阮持着刀,听到这句话猛地看向桃应红。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太多,在场的所有人神色各异,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春山帮要与官府合作?
“天色不早了,大家回去吃饭罢。”桃应红淡淡一句,转身离开里正家。秦阮见状,带着弟兄们一同追随大当家而去。
村口处早已备好马车,在红霞漫天中马车稳稳前行,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深深印在车辙之上。
待到最后一丝光芒被吞没,春山帮阁楼已经亮起灯,三位主事人围桌而坐。秦露在桃应红右手边,她翻着账本说道:“今日状况良好,没有出现前年恶意夺食。有意思的是村中还来了城内的人,围观我们煮粥。”
秦阮浑身全是泥点子,他摊在桌子上有气无力道:“老大,我还是在春山村守着罢。”太阳不露头就下山,干了一天力气活儿,再壮的莽汉都要累趴下了,秦阮下巴搁在桌案上,眼睛半闭不闭,似乎下一秒就要睡过去。
秦露一个账本甩在他头上:“平时没见你这么虚啊。”
二人对吵半晌,才发觉桃应红一直没有说话。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眼睛顺着桌案看向屋子尽头,仿佛没有听到二人的争吵一般。秦露秦阮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彼此看到对方的震惊,往常他们闹起来桃应红早就一剑止住,怎么今日?
“老大,你在想什么?”秦阮试探性问道。
桃应红猛然回神,随意瞥了二人一眼,开口:“吵完了?”
“嗯。”秦露和秦阮应声。
“但老大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今日和南村的人说的话,是真的吗?”
桃应红点点头,只见秦露满脸疑惑,而秦阮则是欲言又止。
“老大,谢礼他真的可信吗?”
“可信。”
没有任何犹豫地,桃应红斩钉截铁道。
一旁秦露仍在好奇,她细细观察桃应红的反应,微眯着眼睛。
“你说可信,那我就放心了。老大我去睡了。” 脚步声渐远,阁楼中只剩下秦露和桃应红。
“还不走?”桃应红抬眼,却见秦露笑着摇摇头,摆弄起烛台来。问完这一句,她也没有再出声,脑海中忽然闪过金秋村那一个女子的脸。
当日她在屋顶听到的那句“不要吃了”,那个女子再吃什么、为何今日不见踪影?只是近日事情繁多,她还来不及与谢礼提及这件事。
“你说你最近总是出神,我还以为哪个妖精把你勾走了。”秦露伸手在桃应红眼前晃了晃,无奈一笑。
“不会真有什么妖精在外头?”不知是不是桃应红的错觉,秦露这句话明显意有所指。
方才的窗户没有盖严,漏出一条缝,阵阵冷风吹得烛火跃动。在这一片火光中,桃应红否定道:“没有。”
“我们阿桃总是心事重重,从前是,如今也是。但是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秦露上前理了理桃应红凌乱的衣领,悄悄道,“阿桃喜欢一个人。”
骤然间,桃应红听到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塌。山间晚风呼啸、暴雨倾盆直下、利箭刺破动物的哀嚎,都比不过此时她心中的锣鼓声阵阵。
许久后她才明白,这便是心悦一人。
她逃避这个词,谢礼也许察觉到自己有所逃避,于是连表明心意都照顾着她,小心翼翼避开。
她勉强笑起来:为何?”
秦露微不可察地叹气,揽着桃应红肩头轻言:“太明显了了阿桃,你从前最讨厌药味儿的。”如今却是全身都是药味儿,这个味道来自哪里不需多想。
她也亲眼见到,抓捕张石那一日马车内,谢礼的目光始终砸桃应红身上,一刻也不曾挪开。
除夕夜,向来嫌弃冷的人却是蹚着雪水下山,还拎走了那块最重的烟花。
“然后呢?”她逃避已久,也享受谢礼对她的逃避的纵容。今日却是被秦露点破,她说不出否。
可是,是又如何?她的指尖伸出,停在与烛火不过微毫的距离中,心中像是盛满汤药,苦得发疼。
台上才子佳人唱着生离死别最终得于圆满。谢礼是才子,她不是佳人。
“然后他走得时候,我把你们丢下?春山帮是我建立的,我若走了你们怎么办?”
秦露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在她发现这件事情后,偶尔午夜梦回她会梦到桃应红骑马绝尘而去,无论她如何挽留都留不住。那样的恐慌始终隐隐约约笼罩,使她一边为桃应红心生欢喜,一边惴惴不安。
桃应红将指尖藏进拳头,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而后她笑了笑,拂去蜡烛:“起初我撩拨,是觉得好玩,他一副贵公子做派,稍微一逗便红了脸。后来……”
笑容渐渐隐去,后来她喝醉了酒,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或者说,是更早的时候就注定如今的局面。
整间房子陷入黑暗,秦露在她身后轻声说:“那他可知你所想??”
“不知。”细细想来,二人——是她从未谈论这些。
上门下聘、山寨夫君,两次醉吻,她曾经分不清这是情随意动还是心之所至。如今清楚了些,却仍是固执将这些仍在回忆中。
只是无端的,此刻她很想念谢礼。
她心悦他,直到月亮爬上树梢,固执终于如冰化水,静静在心中流淌。
只是心悦,不求相伴,不求亘久。
唯愿君日日安康,赤子之心不灭。
“喝药是为了康健,身子好了才能上山,上山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人。”
看着面前这一碗如同三个月不洗的汗巾煮出来的泔水,谢礼深深呼吸,喃喃自语哄着自己伸出左手、又换回右手端起汤药,仰头生生灌了进去。
喉结上下滚动,黑色药滴顺着嘴角流到前襟,白色里衣染上黑点。随手系上胸前的带子,谢礼颇为遗憾桃应红此时不在。
“少爷,喝完了吗?”富贵在门外问道,得到谢礼应声他推门而入。只见他家少爷不似平日喝完药萎靡不振,反而将衣架上搭着的衣裳拿下来一件件对比着。
“富贵,这件藏黑色云纹长袍好看,还是这一件殷红并蒂莲衣裳?她爱穿红色,配烟青色如何?”
明日是县令与春山帮会见的日子,告示榜上一出来全城哗然。春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春山帮与官府敌对已久,官府向西春山帮偏向东,互相较劲儿了许多年。如今二人就修路事宜进行合作,也不知是哪一方降伏哪一方。
民间流传是春山帮老大将县令打得肝脑涂地跪地求饶,有人不同意说是县令凭借才貌使得春山帮屈服。两方谁也不服谁,后来混入第三个声音,主张二人之间有不可告人之事。
在街上闲逛之时谢礼听到这三个说法,不禁放声大笑。只是可惜桃应红不在身边,那一日说完“给我时间”后,她一直似有若无躲着自己,就算独处一房也是为公事。
他纵容她逃避太久了。谢礼将选定的烟青色长袍挂在衣架上,眸光渐深。
翌日辰时,浓雾肆漫,山间全是冷冽的末冬气息。
桃应红抱着剑,无奈看着山寨前拦着她的一行人。半晌,她叹气道:“我是去谈合作,不是去干仗。”
以秦阮为首,下至半大小二,一个个顶着通红鼻尖,手持长矛、长枪或是刀剑,甚至是斧头,直愣愣挺在桃应红面前。
“老大,这是第一次春山帮与县令会面,咱们不能丢了气势。”秦阮铿锵有力说道。
“都回去。”桃应红沉声道,却没有一个人动。
“秦露,让他们都回去。”
转身想叫秦露将他们领走,小二上前拉住她的衣袖,圆溜的眼睛满是坚定:“老大,我们担心你。让我们跟着去罢。”
最终桃应红选了七个人,秦阮为首向春城内奔去。
迎春居前,人头攒动。冬日闲来无事的老百姓拿着过年未吃完的零碎,三三两两坐在迎春居所在道路两旁。有闲钱的人家坐在包厢内,等着瞧春城开年的一件大事。
半个时辰后,一对马车缓缓驶来。打头阵的事带着面具的秦阮,他头发竖立,任寒风如何吹都不打弯,手里拿着一把斧头,面具后的眼睛充满凶狠。
停在迎春居门前,桃应红跳下马。她是春城百姓眼中的标志性打扮,红衣佩剑,鬼脸面具,唯一不同的是头上插着的不是寻常时的木簪子,而是嵌着赤色的步摇。
云层之上洒下金光,赤色晃了楼上人的心神。
桃应红仰头,抱着剑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半盏茶过后,县令大人一身烟青色长袍,款款而至。
“大当家,一路辛苦。”
桃应红看也不看,略过谢礼径直走进迎春居。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嘘声,谢礼愣了愣,低头看自己的衣着。
貌似没有哪里不对,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