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两日,便是那五大剑派——苍山派、青阳派、隐女崖、灼雪门、素和派的第一弟子擂台。
之前半个月中胜出的人便可进入苍山望月亭前的青璧台与五位弟子比剑,若胜出,则可进入最后一轮——掌门擂台,挑战五大剑派的掌门人。
这一轮后,无论是五大剑派的掌门还是其他江湖人士,胜者只余五人,然后进行最终的“天下第一剑”的比试。
管庸跟在风小枫后头已经十四天。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对她做什么,可只有跟着她、盯着她,才能抓住她的弱点痛打,找准时机一击致命,要她不得好死。
这一天又将结束,他还是什么也没发现。风小枫一行人已经下山,于是他也下山。可忽然有人拍住了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是一名身着紫棠色深衣的蒙面男人。
他给了他一个机会。
一个绝佳的机会。
————
他们还是在妓馆中住下的,客栈实在是没有了。老板名叫滟娘,一颦一笑风情万种,却又隐隐有一股独立于世的清傲之态。这本是妓|女的大忌。可在她的眉目间、话语中、动作里,你只能抓住她那一视同仁的风情,极少有人发觉她骨子里莫名的高洁。
据说每一个能发现那纯白的人,最终都为了滟娘而死。他们爱她入骨,相思成疾,为她疯魔。
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大多数男人还是望而止步的。虽然这世间美人不多,可是也不少,反正只为了解决身的欲望,何必去招惹一个兴许会让自己有生命危险的女人。再绝色,再唾手可得,在生死面前,男人的本质都是一眼看穿的。
偶尔有猎奇的男人过来招惹她,却大多失望而归。他们认为滟娘并没有传说中那么令人着魔,而滟娘认为,他们不值得以心相待。
春露馆的生意一直都很好,可滟娘的生意却并不是那么好。男人们会与她调笑、会占她的便宜、说她的荤话,可要与她做长久情人的,始终很少。
但现在就有一个男人,他洒脱不羁,更是和蔼可亲。在他眼里,这世上似乎没有地位、男女的分别,而只有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他总将衣服穿得松松垮垮,好不正经;袖口高挽,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腕。那双手骨节分明,一看就非常有力,若握住了一位姑娘的手,就一定是不会松开的。
他很有意思。他也觉得她很有意思。
可风小枫觉得他们两个人很没有意思。
所以在林崖与滟娘品酒论世、开怀逍遥的时候,她拉着沈了出了春露馆,决定做点真正有意思的事、开心的事。
这些时日,她已从姑娘们口中听得足够多的消息。现在,她要去往苍山派的宿客之处,找到一个叫做“活画师”的人,据传他能将死物画得像活起来一样,尤其擅长画美人。他还有一项生计,那便是朝廷专聘的死犯画师,专门根据描述勾画那些潜逃的天牢犯人,抑或风小枫这样的重点通缉犯。
江湖上的人大多是不喜欢他的,他跟江湖人也并不怎么来往。可他又的的确确与江湖有些关联,因为他也受人所托为《江湖奇闻录》执画笔。譬如每一年的苍山论武,他都必然会被邀请去,然后将那铺天的盛事似重现眼前般留于《江湖奇闻录》中,以待后世观仰。
此次比剑大会,评剑的四大名门前来的分别是将军府大公子白继阳、沈泽山庄庄主沈星南、太傅阁宋择、黄家堡少主黄落杉。
黄落杉又号“落衫公子”,虽生长于黄州的大漠,却因娘亲之故颇有江南一带的清俊之华,与父亲黄天罡的武者雄壮截然不同。人人皆知这黄家堡的少主坐拥万金,在黄州是太子一样的人物,便少不了人去巴结,从官商到江湖,无不蠢蠢欲动。
而这位“活画师”也不例外,听闻已准备好惊世的宝物要献给在首徒擂台时方才现身的黄落杉。
风小枫自然是不喜这样的人物的,所以她要去探他一探,最好他真的有宝物,可别让她白来一场。
林崖也自然是不知道风小枫有这样的打算的,否则他绝不会放任风小枫去见一个对她而言危险至极的画师。
而此刻,他正在春露馆与滟娘相谈甚欢,风小枫和沈了已到达苍山之上,进入了活画师的房间。
除却桌上细致摆放的琳琅画具,这间房与其他的厢房并没有什么不同。可风小枫一眼便看破那屏风的伪装,拆开木雕边框,髹漆雕画的前后屏面中间赫然夹了一支画轴。那画轴由紫檀木制成,温香四散,上好的精雕羊脂白玉做轴头,画纸后附一层掺了金线的细工真丝帛,名贵异常。
风小枫小心谨慎地取出画轴,展开一看,里面是一幅活画师最擅长的美人图——
那是一名二十岁上下的温婉女子,因着怀孕的缘故,面庞、身形都十分圆润柔和,却更添亲近之感。她穿一身艾绿色的轻薄丝衣,那是偏苍白的一种绿色,与她的柔弱如此相得益彰。
她微倾着身体坐在一座精致玲珑的八角亭中,右手随意搭在栏杆之上,左手轻轻覆住微凸的小腹,嘴角漾出恰到好处的一抹笑容,清秀的眉眼盈盈如水,那初为人母时对世间无限的爱意和温柔都从眼眸里倾泻而下,一漫千里,令人无论如何也挪不开目。
这世间美貌的女人真的不少,可气质出尘的减去一半,丽而不傲的又减一半,最后剩下的,便是似画中人一般的女子,寥寥无几,难以忘怀。
可她若不是与风小枫有八分相像,沈了与风小枫只会当她是一名与自己毫无相干的美人!
“风姐姐,这长亭美人的五官与你甚是相像,只是你比她要消瘦许多,莫不是你的亲眷?”沈了仔细看着风小枫,若非两人性格气质相去甚远,他绝不会认为画中的除了她还会是别的女子!
“我家只我一个女儿,母亲也只有兄长并无姐妹,这画中人应该同我没有关系。只是在这世上竟然有一张与我如此相似的脸,真是神奇。”
她不禁笑起来,对画中的美人更是充满了异样的好奇,就像有什么在吸引着她、召唤着她。
她低头又仔细看,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角,忽然发现画中人的左眼之下,是有一块淡黄色的胎记的。那胎记约莫一颗樱桃那么大,形似流云,颜色与肌肤相近,并不是很明显,风小枫甚至觉得那是活画师的一处笔误。
难道这就是他要献给黄家堡少主的宝物吗?
风小枫不是很理解他,把画轴收起来,又原样放回屏风中。
这样的东西,也许对黄落杉这种男人来说很珍贵,但在她这里,她只知道它并不值钱。
————
风小枫与沈了走远了,院子后才出现两个人来。
管庸问:“你可看清她的样貌了?”
“看是看清了,可是……”活画师望着风小枫远去的背影,似在思索又似困惑。
管庸急道:“可是什么?你到底能不能画出来!”
活画师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他笑道:“你给的钱越多,我就画得越像。”
————
林崖一下午没见风小枫,终是坐不住了。滟娘叹息一声,脸上却还攒着笑意,向他道:
“你看你,还是输了吧?这世上,输给别人不要紧,输给自己才是最难翻盘的。”
林崖笑一笑,不置可否。
他的人还坐在她对面,眼睛却放在窗外许久,心更不知道已经飘去多远。
滟娘摇摇头,忽道:“我若问情于你,你当如何回答?”
林崖怔一晌,回道:“问谁?”
滟娘道:“问你此刻第一个想到的女子。”
第一个想到的女子?
林崖低头一笑,又摇头一叹。
那个人同他一样,习惯了自由自在,从来不喜欢有人羁绊。于是他回答道:
“你应该知晓,伙伴比恋人更加长久……”
这次换滟娘愣住,久久无法回神。不知她是想起了什么人来,眼眸中竟渐渐生了泪光。
那是遥远的岁月,是青春的年华,是一生凄苦却又无怨无悔。
而风小枫回到春露馆的时候,便看见林崖惹得美人含了泪,又讨好地为她擦去。他还是笑得那样洒脱,坦荡得就像一个君子。
她果然回来得不是时候。
这厢,林崖只见沈了懵懂地走了过来,便问道:“她呢?”
沈了无疑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他缓了半晌,才想出怎样委婉地表达风小枫是冷着脸回房的,而且还不是因为下午与他出去,更不能明说是因为看到了林崖与滟娘的亲近,毕竟风小枫不想表露的东西,他不能够擅自替她说出来。
倾城的少年郎啊,蹙起眉来更加俊朗。
滟娘被他迷住,不愿难为了这惹人爱的小郎君,起身唤他入座来,笑问:
“沈了沈了,你为何要叫沈了?你究竟要了却什么呢?”
沈了第一次被人这样问,颔首一笑,回道:
“捡我的师兄要我‘了执’——了却执念。因我姓沈,便叫沈了。”
滟娘还欲再问什么,楼下有姑娘正好上来叫她出去处理事情。滟娘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一眼沈了,无奈地走开了,剩林崖与沈了两两对望,气氛竟有些尴尬。
一个有话想问,一个无话可答,可不是语不投机,只能干饮美酒了。
————
夜已经很深了。
这又是一个无星也无月的夜晚,黑得像墨,静得像一潭死水。长街之中偶有铺子在外挂着两只落满灰尘的灯笼,发出破败惨淡的亮光。
天亮之后,便是比剑大会首徒擂台前的最后一轮,风小枫与风云一剑的那场比试就被延期到这时。
这个夜晚有很多人都睡不着觉。他们期待着、担忧着、激动着,甚至现在就有人已经去到了苍山脚下的迎客亭排队,希望能早些上去占个观剑的好位置。
风小枫也没有睡着。不过她想的完全不是这些事,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打算过要出面参加苍山论武,同样的,也从来没有想过明天要去比武台与那个叫什么风云一剑的人比试。
她的心很乱,连带着这个夜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霖中的大街小巷,每一条,每一处,现在都有衙门的人在上下穿梭。那些兵卒每个人的手上都拿了一沓告示,上面画了一个甚至可以说十分俏丽的女子,可在她的头上,却清楚地写着鲜红的两个大字——
通缉。
林崖还清醒地坐在桌前,望着房中微弱的烛火出神。
另一间房里,沈了在床上痛苦地翻来覆去——他刚服下赤脚神医为他配的以毒攻毒的药丸,那东西一进入他的身体就像是在嚣张地焚烧他的五脏六腑。他疼得浑身是汗,脸色也苍白得可怕。
管庸独自站在州府大门口,看着眼前不断穿梭的火把,有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窒息快感。可忽然妻子那一张妖媚的脸在脑中快速闪过,他似乎又看到她和别的男人在床上翻云覆雨,还当着那人的面指着他嘲笑,说他没有本事,无论是做奴才还是做男人,都没有本事。
然后她就挽着别人弃他而去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儿子。
他都知道的,一切都知道的。
知道她背着他偷汉子,知道她那些不该买得起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可他并不在乎啊!他爱极了她,只要她还在自己家里,只要晚上能和她躺在一张床上,他就是满足的。
可风小枫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把她和县官的事情说出去呢?窗户纸一旦捅破,有些人会立马补上,可有些人就会好似被释放一般,再不用遮遮掩掩,反而彻底打开窗户。
这无异于是给囚牢中的人递去了一把钥匙。
所以她逃跑了。
都是风小枫害的。
他妻离子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