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坂妹,今年十岁,有个双胞胎妹妹,叫做小屋子。
我们两姐妹是蛇族近五十年来,唯一一对双胞胎。
哦对了,我们蛇族只有双胎才有水鬼天赋,能够潜入湖底,长时间进行巡护。
一个在水上警戒,一个在水底巡护。
一天一夜,是目前,我能够做到的、在湖底巡护的最长时间记录。
你以为我这样就很厉害?
不是的。
听我们老祖宗说过,蛇族最强的水鬼,曾经在镜湖底下,呆上三天三夜。
我算是,最差的一届水鬼。
和小屋子一起豢养的水虺巨蟒——榆次,已经开始有自己的主观意识了,没有蛇尾圆雕,根本没办法做到让它只听从我一人的驱使。
一个合格的水鬼,应该做到没有蛇尾圆雕,也能叫那巨蟒忠心耿耿的。
我做不到。
小屋子却偶尔能够成功做到。
但因为小屋子潜伏水底的能力逊色于我,所以蛇尾圆雕放在我的手里。
没有蛇尾圆雕的召唤,榆次通常只跟随在小屋子的身边。
我有时候会觉得气馁,也时常羡慕小屋子的天赋。
但我今年才十岁,老祖宗说我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半年前我兴高采烈、雄心壮志,没事便潜水练习,梦想成为蛇族最强悍的水鬼。
但后来,我发现,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为了完全控制榆次,而将手足残忍杀害。
是的,老祖宗让我将小屋子杀了。
只有杀了小屋子,榆次才可能完全属于我。
我被吓坏了,完全接受不了这样残忍的家族传承。
跟老祖宗大吵了一架后,我一头扎进了镜湖里。
没带蛇尾圆雕,没带榆次,一个人在湖底漫无目的地游啊游、游啊游、游啊游......
不知不觉,竟是到了之前从来没有到过的一个区域。
我在那个陌生的区域,好好的平复了情绪后,正打算返回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东西。
一截泡涨得发白发烂的手臂。
那截手臂的边上,有一块已经褪色的木雕。
我一开始以为是某个意外溺水的人,所以将手臂和木雕都带回了水尾寨,打算找个地方将那截断臂埋了。
好让那断臂的主人,入土为安吧。
后来我回家的时候,木雕不慎从袖中掉落,意外被我爹捡到。
于是我就见我那总是沉稳平和的亲爹,突然一反常态,神情激动地抓着我的手臂,连声问我木雕是在哪里捡到的。
原来那块已经褪色的木雕,我爹也有一个。
是十年前在湖底离奇消失的,我的亲爷爷亲手雕刻的,我爹和他的兄弟们都有一块。
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捡到的木雕,就是出自我爷爷之手。
我跟他说了木雕的来历,也说了那截腐烂的断臂,但我爹只怔忪得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我听我爹用特别低沉和沙哑的嗓音说道:“当时你爷爷在湖底失踪后,族里能够潜水的人,只剩老祖宗一人。”
我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不明,我却听出了话里的别有深意。
当年,老祖宗在湖底断断续续找了十天十夜,却从来不曾带回来一点关于我爷的消息。
而本该随着我爷一同失踪的蛇尾圆雕,有一天却突然出现在了水牢的水神神像下。
我爹拿着那块木雕,再三犹豫之后,与我说,他曾怀疑是老祖宗下的手。
因为我爷在失踪前,曾经也与老祖宗爆发过一场特别激烈的争吵,第二天下水便出事了。
哦,忘了说,我们蛇族并非全属同支一脉。
在山洪爆发之前,蛇族分有东西两支。
那时候,我们全都生活在云水乡,与陆民们相处和谐,后来洪水覆没了村庄,成了一片汪洋,而云顶山镇山神被泥石流卷走,云顶山也因此沉入了镜湖。
云水乡的人走得走散的散,有些跑到了离镜湖最近的水都,就守在那里,一心期盼镇山神的回归。
而我们蛇族,却被当做了异端,一朝沦为了比贱民还要低贱、还要受歧视的存在,到哪儿都会遭到水都陆民的驱逐和粗鲁对待。
为了团结互助,从此蛇族不分东西,合并为一支。
老祖宗原来是东边那一支的水上人,而我们这一支,则属于西边的蛇族。
后来蛇尾圆雕传入了老祖宗的手里,但他们东区蛇族不知为何,自他之后,再无水鬼出现。
而我们西区这一支的蛇族,在我亲爷爷之后,便也跟着断了层。
直到我和小屋子的出现,才叫大家都放下了一颗心。
我爹说,不管蛇尾圆雕传承到了谁的手里,老祖宗的地位都不曾有过动摇。
因为他为我们这群从来不被陆地所接受的卑贱的蛇族,凭空造成了一块陆地。
不管东西蛇族,一视同仁地让我们生活在了踏踏实实的土地之上。
是的,填喂水神,围湖造陆。
我虽然不曾亲眼见证过,但我爹说,老祖宗不知道是从哪里、又是拜托了哪位贵人,竟然修筑了一座独臂水神像,就凿嵌在我们水尾寨水牢边上、一棵最高大、最粗壮的古桐树里。
然后某一天,我们水尾寨里,突然就出现了一块陆地,虽然不大,但确确实实是一块地。
村民们高兴坏了,大家为此将水神供奉了起来,拼命豢养水蛇,都是为了拿来填喂水神的。
老祖宗说,水神大人最喜欢剧毒的水蛇。
我爹心里却总是觉得不对劲,但大势所趋,他不敢将心里的想法表露出来。
直到见了我爷的木雕,他才与我吐露了一二。
心里一旦种下了种子,怀疑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滋生。
我不再对老祖宗所说的一切言听计从,我开始用自己的耳朵聆听,开始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也开始学着用自己的大脑思考。
然后,真让我发现了老祖宗的秘密。
老祖宗嵌在古桐树上的女神像雕塑里头,藏着的,竟是个真正切切的女人!
那个女人被抽干了鲜血,只有一副干瘪的躯骨。
后来我曾在某个深夜偷偷摸进了水牢,却发现老祖宗带着小屋子,竟是将那副躯骨从雕塑里头取了出来,小心地用匕首切下了一截骨头,将其焚化成了一把骨灰,小心翼翼地装进了一个银灰色的小罐子里。
剩下的躯骨重又被藏进了女神像内,而他们则抱着那个小罐子,走到了水尾寨的寨尾,小心地将罐子沉入了水下。
我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却也不敢贸然出头喝问,只能先行返回家中,耐心等着小屋子回家,再找机会套她的话,
哪想,等到天光大亮,小屋子都不曾回家。
而我们水尾寨,也在这个时候,又凭空出现了一块泥泞的土地。
就在那天晚上,小屋子丢下装着骨灰的银罐子的地方。
豢养毒蛇,填喂水神的话,全是狗屁!
我发现自那之后的每天深夜,小屋子和老祖宗都会瞧瞧到那水牢,望那水里扔下用麻袋裹得严严实实的重物!
是尸体!
还在不断往下流淌着鲜血的尸体啊!
我们水尾寨的陆地,是他们拿人血!人肉!填筑而成的啊!
那些离奇出现水尾寨里的地面,是老祖宗利用妖邪之术,用人的筋骨血肉铸成的啊!
尸体从哪里来?他们害得又是谁?
为此,又害了多少人?
我们蛇族每天踩在脚下的土地,是用多少无辜的人的性命换来的?
我想大声跳出来质问,我想勇敢地跳出制止。
可是我退却了!我害怕了!
我怕如果我在那个时候发出了一点声响,随时会像那些裹着麻布袋的尸体一样,被埋进那快泥沼里去。
我怕我会像我爷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水下!
所以我逃了。
我要逃得远远的!
邪术是会反噬的啊!
老祖宗豢养的蟒蛇才离奇暴毙不久,他便已经下不了水了。
我可怜的族人啊,什么都不知道,就成为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成了帮凶了啊!
镜湖底下的尸水啊,全是那些被害的人身上流出来的啊!
啊啊啊,我每日每日,在那暗无天日的尸水里,游来淌去,竟然没发现那些黑色的泥沼,竟是尸泥!
我想逃啊!我害怕啊!我想逃得远远的啊!
但是我的家人、我从小到大的玩伴们啊、我的族人啊,可还生活在水尾寨里啊!
他们的过去和未来,都系挂在了水尾寨啊!
水尾寨是我们的家啊!
陆民们也不欢迎我们啊!
疯狂的崩溃之后,我迎来了人生中,最为极致的冷静。
我强迫自己清醒,想了又想,我仿佛窥见了为何水都陆民那般排斥、那般厌恶我们水上人的原因了。
后来,我找上了蒋敏生。
但蒋敏生却说,这是他们大人之间的恩怨,让我莫要胡闹。
无力和颓丧,骤然袭来,当时的我,真觉得天塌了,我们蛇族必亡了啊。
兰哥却在这时,拦住了我。
我以为他会狠狠揍我一顿,再将我丢死狗一样丢到岸边。
他告诉我,他们老祖宗回来了,而水都近期,也即将迎来一个贵人。
这个贵人会帮忙解决一切的。
你第一次在巨峰山下与云丫阿姐他们窸窸窣窣的时候,我听见云丫唤你三枚阿姐。
我一眼就看出了你就是那个贵人!
我私下找到了兰哥,让他帮忙演一场戏。
兰哥是个好人,禁不住我哀求,答应了我。
云丫阿姐在水都岸边救下我那次,确实是我自导自演,就为了进入你视线的一场苦肉计。
因为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要勇敢那么一回。
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蛇族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葬送在邪恶的老祖宗手上!
孟庄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而我,愿意付出一切,也要将蛇族从发臭的、腐烂的泥沼里拔出来!
为此,即便是要我的命,我也在所不惜!
——
“是时候把你们姑祖奶奶,给迎回家咯。”
兰哥终于小心翼翼拿出了怀里的一个小小的竹箩。
竹箩里方方正正地叠着一块、粉色绣山茶花的绢布。
从袖子里又掏出用油纸包着的白米和白线,他面色肃穆,拾起竹箩里的绢布的一角,轻轻展开,白米和白线放入竹箩里。
准备就绪,兰哥看向三枚。
三枚看着浑身浴血的小坂妹,对着兰哥轻轻点了下头。
“开始吧。”她说。
兰哥闻言,将竹箩放到三枚举在半空的破瓷碗里,手里紧紧抓着绢布,仰面朝北,嘴巴大张,放生呼喊道:“玉娘子,回家了!”
“回家了,玉娘子!”
“玉娘子啊,兰哥来接你回家了!玉玺老祖宗啊,他在家里等你回呢!”
“玉娘子啊,快快回吧!快快回啊!兰哥来接了!”
兰哥中气十足,声音浑厚,情绪饱满,咬字清晰。
他的声音,穿越人群,穿透风声,穿梭在天上地下,一字一顿地飘荡在水尾寨里。
被陆衎打得哎哎呼呼躺在地上的蛇族人,听见他的哀切呼喊,俱都愣住了。
“这是、这是在干嘛?”
“叫魂吧,那个竹箩,好像是叫魂用的‘魂箩’!”
“叫魂?玉娘子?他在喊玉娘子!玉娘子是谁?”
“玉娘子?听说以前镇山神有个独女,就叫做玉娘子,这孩子,该不会喊的就是她的魂吧?”
“镇山神的独女,确实人称玉娘子!”
水尾寨人,面面相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玉娘子当真,是被孟庄害死的?可是,为何、为何在此叫魂?
兰哥的呼唤还在继续,“玉娘子,快跟我回家吧,兰哥来接您回家咯!”
小屋子被三枚踩在脚下,呆滞了片刻,扭头想找孟庄,却看见了一身是血的小坂妹。
她看见小坂妹举起了双手,举起了一个小小的银灰色的罐子,瞳孔蓦然瞪大。
“快抓住他!”小屋子猛然转头,指着尽情呼唤的兰哥道。
“这人喊的不是镇山神的独女,而是我们水尾寨的水神大人!”
“快阻止他,他要将我们的水神大人,给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