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崔家大夫来得及时,沈松身上的伤并无大碍,现下已经沉沉睡去。沈家人都在,崔竹生不好久留,好说歹说才让他们同意把大夫留下,打道回府。
马车上,崔竹生掌了灯,摇摇晃晃地读起信来。信件不算多,十七封,大多是一些闺房小话,回信上皆由两种字体组成,按照推断,秀气规整的簪花小楷应该是裕妃,另一个潇洒利落的行草则是梅妃。
难得的线索,崔竹生不敢怠慢,哪怕是胭脂水粉之类的内容也看得仔细。马车到了崔府,他只管低头看信,直奔自己的书房。
拆到第十四封时,回信上没了那洒脱的行草,只剩下如泣如诉的簪花小楷了。
「妹妹近来与我疏远了,喊她来我宫里吃点心也不愿意。只有皇上在的时候,她才肯来。」
「我有喜了。早先那个孩子没保住,一直是我和皇上的一块心病,他这次比上次更看重我,宫里上上下下的宫人都是他亲点的。妹妹特地给我送来一个她的贴身宫女,叫杨柳。皇上本不肯,我求了他好久,才把杨柳留下。」
崔竹生心头一紧。
第十五封信。
「皇上安慰我好久,普慧大师说亲缘未到,我只是想留下一个孩子,为什么这么难?我小产之时,皇上震怒,最终查出来是杨柳往我的熏香里加了麝香,还污蔑是妹妹指使她这么做的。杨柳心术不正,皇上欲杀之,我又求他,就当是为我们的孩子积攒福报,贬到辛者库罢。」
「我给你写这封信时,心与滴血无异。杨柳后来给我看了许多证据,我怎么都没办法相信,真的是妹妹,她嫉妒我,嫉妒到要杀掉我每一个孩子。我与杨柳做了交易,我保她一命,她保我下个孩子平安。」
「我小产之后,皇上渐渐不来了。宫里还有传言,说我命格克子,是狐媚转世,浪荡不堪,注定此生无后。而妹妹风头正劲,皇上已经连在她那宿了五个晚上。」
第十六封信。
「多亏柳娘,慎儿平安出生了。我给他取名慎,是希望他一生慎之又慎,不要像娘一样,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宫中的谣言喧嚣尘上,皇上再不来我的寝宫了,宫里都是些踩高捧低惯了的,我虽说是个妃嫔,也得挨他们冷眼。好在我与慎儿还能有一隅安身之地,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我身边已经不是什么好地方了,我和柳娘演了一出戏,把她扫地出门,让她有理由回到……梅妃娘娘身边。」
第十七封信。
「我再没办法写信给你了。下月初一,我和慎儿就得按照国师的要求,住进司膳房的地窖里,没有水,没有食物,他们是要把我们逼死。这些日子时不时有豢养的獒犬来抢我们的食物,我知道,是梅妃,可是平日里我们也只有清粥小菜,难道对她来说,我这个姐姐非死不可吗?我让柳娘暗地里打点了司膳房的人,准备了一个酒窖,到时候慎儿藏在那里,我安心些。」
「柳娘这次来见我瘦了很多,她哭着跟我说她怀了皇上的孩子,但她不敢告诉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每日胆战心惊。梅妃已经发现端倪,在试探她,逼她吃一种粉末,柳娘怕影响肚子里的孩子,又不敢不吃。我横竖是一个将死之人,还剩最后一点积蓄和皇上早先赏赐的令牌,我全部给了柳娘,希望她能趁着祭祀逃出宫去。」
「听闻你和夫婿去了边塞,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收到这封信。我听说宫里的人都是被扔在乱葬岗的,如果你找不到我,这封信就作我的衣冠冢,把我葬回江南,再不要来长安。」
“长安”二字被水洇湿,只能勉强辨认。
命格、狐媚转世。这诅咒的手段如出一辙。
梅妃为了争宠,借谣言逼死裕妃,而柳娘为了报恩,暗渡陈仓保下虞慎性命。柳娘怀孕后被梅妃逼食摄魂粉,她逃到宫外,生下柳云初。
能操纵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徐寿。
可是不对。崔竹生转念一想,虞慎今年十二岁,柳云初已是十九岁了,这字里行间,哪有七年的时间?
柳娘生下的孩子在哪?
柳云初到底是谁?
还有那声“义父”……
崔竹生把虞慎约到了清然居。
……
元浩见到崔竹生派来接应的人后,一刻不敢停歇,风尘仆仆赶回了长安。
亳州这位录事参军不仅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更是十年来徐寿与胡国布契部落的联络人,他们长期交易一种叫“摄魂粉”的东西,据查,此物成瘾性极强,能致人溃烂而亡,除此之外,布契部落还与徐寿交易过虞国的边防图等许多机密情报。
元浩的马累死在长安城的大街上,他拾起包袱,连洗手净面的时间都不舍得,直奔御史台。
长安的公子虽各有各的性子,但元隆知也是头一次见自己儿子这般狼狈的模样,发髻凌乱,胡子半月未修,衣摆净是泥点与灰尘,靴底还夹杂了几根稻草。
“爹。”元浩从怀里掏出自己在亳州写好的奏章,以及包袱里沉甸甸的十几本账本,郑重地放在元隆知的案台上,“徐寿通敌,铁证如山。我带回来了。”
元隆知一惊,他说什么也想不到小小贪腐案能扯到徐寿,转念间便知道了元浩这一路的不容易,他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辛苦你了。在我上奏之前,你先不要回家,不要联系任何人,躲在御史台,知道吗?”
“可……”元浩本想反驳,又知道父亲是为元家考虑,点点头答应下来。
……
李管家附在崔竹生耳边说了些什么。
崔竹生泡茶的动作一顿,嘴角微微上扬,带出一抹笑意,抬眼对虞慎说:“元浩已经平安回京,徐寿通敌卖国的证据已掌握在我们手里,他父亲正在与我父亲商量如何将此事上达天听,殿下是否要送一波东风?”
“此事办得不错,我会吩咐好宁琅的。”虞慎冷笑,手边放着崔竹生给他的信,“本王要在徐寿死前好好问问,他到底在地窖里对我娘做了什么。”
“臣在此先谢过王爷为家父排忧解难。”崔竹生为虞慎斟满茶,又说,“但如果这样推算,柳云初的身份就存疑了,年纪对不上。”
“谁知道呢,也许是徐寿在什么地方捡的野丫头,不重要,徐寿一死,她又哪能成事?”虞慎端起茶杯,笑着说,“她成了你未来嫂子,该发愁的也不是本王,不是么?”
崔竹生一僵,旋即笑笑,盖过此事。
从清然居出来,崔竹生径直去了沈府。沈松在府上养伤,他怕她无聊,伤病又需忌口,只好托李管家搜罗了些话本子,用草绳捆着,一齐带给她。
见他来了,沈松自然高兴,奈何动弹不得,龇牙咧嘴地从床上坐起来,笑道:“你来啦!我正巧有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崔竹生在她塌边坐下,从丫鬟那儿拿了软枕塞到沈松后腰,“给你带了些杂书,没事的时候可以看看。”
沈松谢过,把与巴哈尔有关的事情挑挑拣拣地说了,末了又特地嘱咐道:“元浩不日便要回京,你可千万别告诉他。”
“元浩上午已经到了长安,此刻被元大人拘在御史台。”崔竹生也把亳州一事尽数告知,又说,“等你伤好了便要出城,军营不比这里,我不能时常来看望,到时自己注意安全。”
沈松点点头,脑子里梳理着这些信息,嘴里念念有词:“所以说,徐寿通过亳州的联络人与胡国的布契部落联系,布契部落向徐寿出售摄魂粉,是以发家致富,巴图尔为了拉拢布契,让巴哈尔去与他们联姻。而徐寿利用摄魂粉控制皇上,且有可能杀死了柳娘和裕妃,但是现在的柳云初可能并不是柳娘的孩子,徐寿之前还把武器图纸给了巴图尔……”
“按照沈夫人的信件,裕妃失宠是因为宫中狐媚之说盛行,事实上,裕妃没保住孩子是梅妃作祟,我猜测,助梅妃争宠之人,亦是徐寿,一如当初……”崔竹生接着她的话说。
“当初他说你紫微坐命,迫害你落下病根!”沈松分析道,“皇上向来忌讳鬼神之说,不然也不会让徐寿借修仙之由吸了摄魂粉,以致今日。可是,他做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了名利,又为何助胡国颠覆虞国?”
崔竹生无奈摇头。
沈松一下卸了力气,沮丧道:“我们已经查到这么多线索了,我总觉得只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崔公子,宫里来人宣旨了,请您移步前厅。”刘婶叩门,说道,“小姐也得起了,还请快些。”
沈松背伤未愈,这一顿梳洗竟疼出了一身汗,但哪里敢让宫人久等,胡乱擦了把脸便急匆匆赶来。
沈家上下皆已到齐,宫人拿出明黄的圣旨,自是哗啦啦跪成一片。
是沈柏的婚讯定在了下月初六。
沈夫人愁云满面,沈至青脸色亦是不豫,唯沈柏笑嘻嘻的,似是真的高兴,接完旨,照例拿了银两塞进宫人的手里,添了几句吉祥话。
宫人见崔竹生也在,打趣道:“崔府的圣旨此时估摸着也到了,崔大公子真是吉祥,走到哪喜事就到哪。”
“崔家与沈家本是干亲,如今都入了天眼,是皇上双喜临门才对。”崔竹生恭维道。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崔竹生知道这些太监不扒层皮是不肯走的,想必沈家人现在也没心思与他周旋,便借着顺道的由头,将其带到崔家去。那太监自然知道崔家出手阔绰,也乐得给崔竹生这个面子,脚底抹油似的跟着走了。
沈至青看了眼汗涔涔的沈松,没好气地说道:“还不快滚回床上躺着,莫不是下月娶亲还要看你这狼狈模样,给沈家丢人!”
“哎呀老爷,你可少说几句吧。”沈夫人第一个开口劝道。
“父亲,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我意已决。我沈松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会连累你们!”沈松亦是硬气,昂着头不服气。
“松儿,你别说话了,爹正在气头上,你好生回去歇着。”沈柏在心里叹了口气,走过来扶着沈松,“走吧,走吧。”
“蠢货!连不连累,你以为是你说了算?朽木不可雕也!”沈至青气道。
沈松还欲反驳,被沈柏连拉带拽地带离了前厅。
冷静了会儿,沈松看了眼兄长,嘟囔道:“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把你扯了进来……如果你已心有所属,是我对你不住,你怪我吧哥。”
“傻丫头。”沈柏无所谓地笑了笑,“要不是你,我属实没想到我还有当驸马的一天。行了,没那些有的没的,你也别放在心上,我不怪你。”
“哥,我认真的,你要打要骂,随便你!我藏的那些零嘴全给你也没关系!”沈松态度坚决。
“你哥我都要娶媳妇了,还跟你抢零嘴呢?”沈柏觉得好笑,睨了沈松一眼,“朝堂风云诡谲,你这才刚刚开始呢。这次是好事,下次就不一定了,这次牵连到我的婚事,下次呢?”
沈松一愣,终是忍不住,像小时候那般靠在沈柏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对不起,哥,对不起,是我不懂事……”
沈柏小心避开沈松的伤口,轻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好了,没事的,大将军还哭鼻子呢?你做得对,没什么好道歉的,你做的是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哭什么。”
“可是,可是……”沈松一抽一抽地,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哥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别哭了,怎么跟小时候一样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沈柏推开沈松,故意严肃道,“沈松,不准哭了,自己走回房间去!”
这是沈松和沈柏的暗号,小时候两个人犯错了,要挨父亲打,沈柏总是趁父亲拿藤条的间隙让她回房间,自己替妹妹挨打。
沈松咬着下唇,眼泪止不住地流,她走了几步,又回头,沈柏站在原地,释然地笑望着她。
沈松狠狠擦了眼泪,快步往房间走去。
这下轮到沈柏红了眼眶。
向前吧,我的妹妹。
别回头,沈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