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来寺里空无一人,空气里还带着微弱的法力残留。他其实对布洛卡家并不熟,暗党中的很多血族和他都只是点头之交,多数还都是因为他的亲姐姐——血族大君羽画。
夜晚的檀枫镇一片死寂,白天的消息已经散开了,日落之后每家每户都房门紧闭。他们用笨拙的方法保护自己,但即便如此,血族的法术依旧可以轻而易举地击穿他们的笼锁。
今夜没有云,两道星河纵横交错着铺在天空上,让虞影溯想到了塔尔的眼睛。他虹膜的颜色是冷硬的深灰,不带半分温度,但眼底偶尔会泛出亮银色的碎星。那肯定不是人类会拥有的眼睛,没有人的眼睛会比夜空更美。
但夜晚通常和危险脱不开干系。
虞影溯刚从溪来寺出来就闻见了血腥气,那是塔尔身上的味道,几乎横跨了整个檀枫镇传到了他身边。他用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飞奔着赶回了他们分别的地方,地上的血一路延伸进武器店,最终消失在了墙角边。
浓重的血腥气却源源不断地从墙后溢出来,塔尔就在里面,但虞影溯并不敢轻易动手拆除这座墙,他知道里面的血腥味一定会让他发狂,塔尔身上的伤太重了。
“虞影溯?”
塔尔颤抖不止的声音从石墙后传了出来,虞影溯的动作一顿,低声应道:“是我。”
那是一扇隐蔽的石门,塔尔在几秒之后从里面拔开了插销,石块摩擦的声响过后便是阵扑面而来的腥甜。塔尔靠着墙坐在地上,他腹部嵌着一段带着倒刺的木头,源源不断地往外涌着血。
“我还行,”塔尔看了一眼自己腹部狰狞的伤口,“贝克兰特·布洛卡重伤,还有一个带着亚伯往西面跑了,可能是准备去蒙托帕。”
“伤是谁留下的?”
“贝克兰特,”塔尔深吸了一口气,“我的脚踝脱臼了,否则能杀了他。”
虞影溯正脱了他的上衣确认别的伤口,闻言便将视线挪到了他的双脚上。脱臼的如他所料是左脚,他脱了塔尔脚上的长靴,先帮他复位了骨骼。
塔尔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腹部的剧痛将这种微不足道的疼完全覆盖。那根木头在他的腹部留了一个可怕的贯穿伤,换了别人早就因为失血过多死了,但他竟然还能动。
“别动,”虞影溯低声道,“你在发烧。”
“嗯,”塔尔有点想笑,“我感觉……我快着火了。”
“哪里热?”虞影溯压着他的伤口。
“后背,伤口,”塔尔仰着头靠在墙上,“正面拔不出来,我试过了。”
“你这样会让伤口的面积更大,”虞影溯当着他的面舔掉了自己手上的血,两对獠牙毫不收敛地露在外面,“你没看到倒刺?”
“看到了,”塔尔猛地喘了一声,虞影溯又在压他的伤口,“我用不上力……你不是说你的……口水可以……”
“我不知道对贯穿伤有没有用,你的内脏肯定受损了,”虞影溯半跪在血泊之中,揽着塔尔的后背,让他靠在了自己颈窝里,“不管怎么样,先拔|出来。”
“两根,”塔尔闷声道,“还有一根整体嵌在我的左侧腹部,看不见。”
虞影溯动作一顿,深吸了一口气,问:“檀枫镇有医院吗?”
“这里有刀,很多刀,”塔尔说,“我不能去医院,你也是。”
的确如此。
塔尔的身边就有一把大小合适的刀,虞影溯把他按在自己怀里,刀刃抵在了后背的伤口处。他的动作必须快,塔尔的挣扎会让伤口面积越来越大。刀尖嵌入皮肤的瞬间,第一根木刺就被虞影溯以最快的速度拽了出来。他没听见塔尔发出任何声音,但怀里紧绷的身|体告诉他对方还清醒着。
“还有一块,”虞影溯把手里的东西扔到一边,动作十分迅速,“乖。”
塔尔沉闷的喘息声断断续续的,他能感受到虞影溯破开了他的皮肤,指尖抓住了第二根木条的末端。血液滴在地上的声音接连不断,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都快流干了,可神智依旧清醒,连剧痛都没能让他昏迷。
“我不知道有没有残留,”虞影溯皱了皱眉,“如果愈合不彻底,可能还得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塔尔无力地笑了笑,他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这么倒霉。而就在虞影溯正准备弯腰接近他伤口的时候,撕裂的疼骤然间变成了针扎一样的刺麻。
“虞影溯,”塔尔觉得自己几乎在大喊,他抓住了对方的手臂,指尖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我——”
他能感受到自己皮肉正在快速地粘合,蚀骨的痒让他一瞬间彻底失去了理智。他发了疯一般寻找着周围一切可以抓紧的东西,虞影溯的衣服、胳膊,他的肩胛又或者后背,空气中的血腥气混乱地交错在一起,塔尔眼前一片漆黑,摇晃的烛光又让他看见了嘴边对方的脖颈。
“咬下去——”有一个声音在大脑中尖叫,“咬下去!”
塔尔张开了嘴,他感受到了虞影溯跳动的颈动脉。本能驱使着他用牙齿衔住了那块皮肉,但他没有獠牙,没有办法刺进他的血管里夺取那些血液,只能用尽全力去咬。
他以为那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但对于虞影溯来说,颈边的疼痛来得毫无征兆。他闻见了自己血的气味,埋在颈边的人贪婪地啃食着他的皮肉,几乎要把那一块皮肤都硬生生撕扯下来。
虞影溯深吸了一口气,他看向了塔尔的伤口,发现原本延伸至后颈的那些荆棘花纹挤满了伤口,飞快地交织着把破开的巨大伤口拉扯缝合。塔尔已经抓破了他的胳膊,血从颈边被他咬破的地方淌下来,一滴一滴混在了他自己的血液中。
虞影溯始终没又放开塔尔,他始终都盯着对方腹部的伤口,看着那里皮开肉绽的惨烈贯穿伤变成了一条细窄的缝。他听见塔尔发出了几声低吼,像是总算缓过了神。他紧绷着的身|体逐渐卸了力,齿关松开,短促的喘息在寂静的夜晚异常明显。
“好点了吗?”虞影溯低声问,“别动,我碰一下你的伤口。”
虞影溯的指尖依旧是冷的,塔尔因为他的触碰猛地打了个颤,一个激灵松开了牙。
“还疼吗?”
塔尔的声音哑得可怕:“不……咳……不疼。”
虞影溯揉了揉他被汗浸透的头发:“那我的血味道怎么样?”
塔尔的额头靠在他肩膀上,脸上的血和汗水混在一起黏成一团。
“嗯,”他的声音又沉又闷,“多谢款待。”
塔尔满嘴的血腥味,血族的血液带着一丝丝的清甜,并非想象中那般满是铁锈味。他低头去看自己的腹部,伤口已经彻底愈合了,用力按压也不会有疼痛感,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他茫然地抬头望向虞影溯,最终也只得到了一个无奈的笑。
他到底是什么?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午夜的月亮了,”塔尔低声道,“贝克兰特·布洛卡的伤很致命,但他的法力会跟着血液爆开,我没办法接近他。”
“我来,”虞影溯说,“濒死的血族会有一个爆发期,攻击范围和强度都会上涨,记得到时候躲远点。”
“另外一个呢?”
“布洛卡家最小的那个没什么存在感,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性格,也不知道他能力如何,”虞影溯拉着塔尔从地上站了起来,“如果是那种不会叫但咬人的狗,记得别手下留情。”
塔尔点了点头,他往外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的衣服都在血泊里,一件能穿的都不剩了。虞影溯笑出了声,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往塔尔头上一盖,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内。
“血处理一下,”虞影溯说,“再拿点武器?”
塔尔卷着袖子,接过了虞影溯递来的一把刀,塞进了绑在腿上的宽绳中:“我的弓在他们手里。”
“小银刀在我手里,”虞影溯低着头看手里的弯刀,“箭备着,先把武器抢回来。”
他突然想起了布洛卡心脏的触感,这是他第一次亲手让同类消亡,也预感到了在那之后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
“下不了手?”塔尔问。
“不会,”虞影溯捏住了刀柄,“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我第一次杀|人的身后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塔尔说,“虽然……这可能是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人类。”
“为什么杀|人?”虞影溯搜罗着架子上的小型武器,“你们的目标不是只有吸血鬼吗?”
塔尔一愣,他忽然觉得从虞影溯嘴里听到这个词有些新奇。
“两年前处理过一些……叛徒,”塔尔说,“他们帮通缉名单上的吸血鬼把人类引到某个地方,很多猎人都死于那一次围攻。”
“有你认识的人吗?”
“有,”塔尔说,“布雷尔·潘,他死了。”
塔尔从架子上挑了一把最重的弓背在后背,像是之前无数次奔赴战场一样。他从前就和联盟中的其他人格格不入,布雷尔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搭档。他是独行侠,是一些人眼中孤僻的怪人,也是异类。
他听见了一阵脚步声,那个人奔跑在黑夜里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即使刻意压低声音也依旧显眼。
虞影溯抓住了塔尔胳膊,低声道,“是庭岚。”
“庭岚?”
虞影溯走在他身前出了巷子,正巧撞上了奔跑中的庭岚。少年惊叫一声险些被弹飞出去,被虞影溯及时抓住了后领,拎起来之后放回了地上。
“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庭岚气喘吁吁的,手上还有血迹,“我……我来找武器,那里有两个——”
“冷静,”塔尔皱着眉,“你怎么逃出来的?”
“有一个看着……快死了,趁他们不注意我就跑了,”庭岚的手撑着膝盖喘气,“塔尔,我看到亚伯叔叔了,他告诉我这里有武器!”
亚伯被带走的时候一定看到了重伤的他,正常人被那样开膛破肚早就死了。塔尔原本还想着怎么和亚伯解释他的伤,但转眼瞥到虞影溯时忽然就想到了说辞。
血族是有治愈法术的,即使虞影溯不会用,但塔尔愈合的伤口就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我看见你那把黑色的弓了,”庭岚说,“他们好像碰不了太久,会被烧破手,就扔山坡下了。”
“记得在哪里?”塔尔问他。
“当然!”庭岚点了点头,“我带你们去!”
庭岚口中的山坡离武器店很近,在檀枫镇的最西面。虞影溯从很远的地方就能感觉到重伤血族身上暴动的法力,那些气息尽数散开,像是在邀请猎食者大驾光临。
弓被随便地丢在地上,塔尔让他们藏在视线死角后自己走了过去,而就在手指触到的瞬间,一道暗红色的光径直朝他而来。
那是个鱼饵,可塔尔在看到的瞬间就知道了他们的意图,一个侧身翻滚就仰躺在了地上。他手中早已蓄势待发的箭和法术的光交错而过,箭尖准确无误地刺入了远处那个吸血鬼的手臂,将他稳稳钉在了树干上。
小布洛卡根本拔不出这把银箭,他在看到来者的瞬间就懵了,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又一只箭钉住了掌心。
“你没死!可你的伤根本不可能还让你活着!”
“他没死你很失望吗?”虞影溯问,“小布洛卡,好久不见。”
小布洛卡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拔不出插在树干里的箭,因为另一端始终都被虞影溯握在手里。
“你们很会选,”虞影溯抓着他的头发猛地往树上撞,“我的血仆差点被你杀了,你和贝克兰特的还真胆子不小。”
“小、小殿下?”
“我以为你不认识我,”虞影溯在笑,“他身上没有我的味道吗?他现在是活着,那他要是死了呢?你想用什么来还?”
小银刀在虞影溯的掌心来回翻转,一晃眼的功夫就把小布洛卡的手给砍了下来。尖锐的惨叫声划开了黑夜的天空,血族的再生能力在银器的侵蚀下几乎一点都不剩。
“小殿下!小殿下饶了我!”小布洛卡本以为那是袭击过虞影溯的猎人,却从未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哥、我哥说他杀了二哥……他说要报仇——”
虞影溯捏碎了他的下颌骨,错位的骨骼一次次再生又一次次碎裂,让贝克兰特彻底失去了说的能力。他含糊不清地惨叫,在看见虞影溯手中的银刀刺向何处时猛地拔高了声音。
小银刀的刀尖抵着他的獠牙,虞影溯下手的动作太快,快到几乎眨眼间就让三颗利齿离开了他的身|体。小布洛卡的惨叫声几乎蔓延到了整个檀枫镇中,但即使如此依旧没有让贝克兰特·布洛卡现身。
小布洛卡失去手掌的那只胳膊被塔尔的箭钉在了树干上,他无力反抗,而就在虞影溯手里的刀即将挖出那最后一颗獠牙时,几滴血从高空滴落,正巧就落在了虞影溯的手臂上。
“小殿下,我弟弟的三颗牙还不值您血仆流的一点血吗?”
“一点?”虞影溯冷笑,依旧让最后一颗獠牙落在了地面上,“我想我知道了布洛卡家总是缺少血仆的原因。”
贝克兰特的手始终都捂着自己的脖子,他颈侧的血管被塔尔用银刀割开,即使吸食了足够的血液也没有半点要恢复的迹象。
虞影溯显然是来讨债的,但贝克兰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塔尔竟然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那把黑色大弓上的银白色花纹像是火焰一般闪着光。
虞影溯在纵容他,在纵容一个猎人,纵容一个猎人杀自己。
“首领会对你下通缉令——”
“会吗?”虞影溯转动着掌心的刀,“和我有什么关系?”
贝克兰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虞影溯会因为一个猎人杀他,血族暗党和联盟是死敌,更何况诛杀同类的血族会被关进日光牢笼,直到消散。
但他没有机会再想下去了,虞影溯转瞬间就带着夜风就蹿到了他的身后,银刀的光一闪而过。贝克兰特的法术从布满了血液的掌心爆开,血族的法力并不会因为重伤而消退,相反,还会越来越强。
虞影溯深知这一点,有些血族为了让自己的法力更加充沛甚至会选择主动放血,但即便如此,和羽画相比也不过是蝼蚁的挣扎。
他们再强,强得过血族大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