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
操场上,许多学生穿着校服排着队,两个摄影师分两处给他们拍证件照。
班主任和教导主任都在,除了话唠还大着胆偷偷摸摸和旁边交头接耳,学生们谨小慎微,规规矩矩站着。
前排看到同学拍照表情的人憋笑,关系好的还会搞些小动作故意逗笑正拍照的同学,甚至只一个对视,双方就想笑。
只有一个班大多表情凝重。正是孔雯锦的班级。下楼之前班里刚经历一场侦查与批斗。有个家庭并不富裕的学生丢了于他而言数目不小的钱。在班长的建议、班主任的指挥下,全班以小组为单位,彼此检举。无奈一无所获。
一个女生阴阳怪气地说班里有隐形富豪,让那个富豪略微施舍一点就足够丢钱的学生用一个月了。
几个知情人纷纷看向李静。李静紧了紧自己的手,未置一词。
有个戴眼镜的男同学站起来:富豪再有钱也是人家自己的,愿意帮算人家心善,不帮忙也是本分,可“施舍”这个词对丢钱的人而言就充满偏见歧视,而且要问人家丢钱的愿不愿意接受同学的钱。最关键的应该是找到偷钱者,教TA悬崖勒马,解决根本。
另外爱出风头的学生接话表示自己愿意捐钱,先帮助同学度过难关。
班里七嘴八舌吵起来,有的想快点结束愿意捐钱,有的不愿意捐坚持要抓到小偷,有的墙头草摇摆不定,也有的一言不发。
广播里召集拍照,班主任才敲了两下桌子,先让大家有序排队下楼。
排队中,孔雯锦目不斜视,心里默背着课文与单词。站在侧前方的李静踮脚看班主任离得远,悄悄和身后换了位置,小声问姐妹怎么看班里的闹剧。
“胆子好大,地中海(教导主任)还在呢。”
“班里的事你会发言吗?”
“该月考了。”
“月考?可丢钱这个我怕会投票。”
“抓到小偷和找回失物并不冲突。如果抓小偷和找回钱只能选一样,你选哪个?”
李静一愣:“什么?”
“小偷能诈出来,有时候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钱回来就好。当着全班的面检举太激进,只会让他更加防备。你的学习计划我帮你列好了,回去给你。”
拍过照可以提前回教室。女生们先拍完,李静在饮水机接了水,孔雯锦翻开课本。崔璐瑶有气无力趴在桌子上:“我最近来月经肚子总痛。”
“要看妇科吗?”李静端了热水来。
崔璐瑶悲痛欲绝:“我一个黄花大闺女连那啥都没有过,让我看妇科,你安的什么心。”
李静笑:“可我妈说这个就是妇科的,可以看中医。”
“我还不如去小诊所开止疼片。”
另一个女生问:“我这里有止疼片,你要吗?”
崔璐瑶像看活佛一样,连连道谢。见孔雯锦低头学习,一点点挪过去,拉了她的衣角:“宝,习题借我抄答案。”
孔雯锦头都没抬,从桌上堆积的书本里抽出一本递出去。
教室里大概三十个女生,一半在学习,一半在休息聊天。
A:“我上周挤公车回家,然后司机急刹车,有个男生直接把我的煎饼果子咬了一口。”
B:“我有次坐地铁,一个漂亮姐姐没站稳撞到我胸口,我当时穿的大衣,她嫌自己差点摔倒丢人,就装和我认识,缩在我的大衣里让我抱了她一路。”
听到“漂亮姐姐”,孔雯锦竖起耳朵,想起魏乙宁,如果自己借鉴这个能缩在她怀里……嗯,不错。想着,弯了嘴角。
这个小动作没逃过崔璐瑶的眼睛,惊讶:“你笑了?数学题有什么好笑的,不会听她们说的那些笑的吧?哇,一心两用,一边写题一边听人聊天,还过目不忘,记那么多东西累吗?”
“我又不是什么都记。”
在偷钱事件里阴阳怪气的那个女同学又冷笑:“可不,孔雯锦多聪明呢,自己用功,老师看重,连班里那么多男生暗恋。哪是我们能比的。”
“哎?你这话什么意思?”崔璐瑶柳眉剔竖。孔雯锦瞟了那女生一眼,随即收了正按课本的左手,桌下拍拍崔璐瑶以示安抚,右手依然在课桌上拿着笔。
“什么意思?你阅读理解不是做得很好吗?这么明显的字面意思听不懂?”
剑拨弩张之际。男生进门:“渴啊!同桌!帮我接杯水!”
陆陆续续有男生回来,那个女同学打住,从抽屉里拿出下节课的课本。
而崔璐瑶还在瞪人,孔雯锦安慰:“物理我也写完了,你拿走吧。”崔璐瑶两眼放光:“谢谢宝贝!”
“别太依赖答案,考场上我帮不了你。”
“怎么不能呢?”崔璐瑶搂了她的胳膊,又小声说,“你那么会押题。听李静说你初中就经常考第一,你的母校现在还流传你的传说没人能破你的记录呢!在一中也要加油!”
冰碴子从房顶坠地,碎了。没有一点阳光。教师部队刚从会议室散会。地上结冰,寸步难行。匆匆忙忙往教学楼赶的毋庸置疑是个别领导与班主任。
今天是本年最后一天。
元旦联欢会,教室里,气球、彩带、黑板报,同学们布置得炫目多彩。
节目也五花八门。唱歌的、玩乐器的、演小品相声的、变魔术的、跳舞的,还有秀球技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男生独立做了小实验仪器,把理化生许多目前还没办法实践的实验做了出来。他戴眼镜,但五官端正,成绩奇佳,得过各类大奖,申请过发明专利。从他上台到下台,掌声不绝于耳。
学生都在借着此刻放松,唯独孔雯锦又当了那个例外。儿童节甲宁哥哥寄来一本《在细雨中呼喊》,却没时间好好阅读。
往年儿童节没有收过这么奇怪的礼物。书里夹着一封手写信,高中的孔雯锦只当作唠叨,后来才明白长兄的关怀字字珠玑。
对于“性”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特殊概念,“知道”和“了解”两个词区别很大。每次代入自己和魏乙宁,最多只想到亲吻,甚至以为浅尝而止的亲吻就算深情表达,这是两年前自己就存在的心思。至于“上床”要干嘛,不懂,她只知道男女上床容易怀孕,初中同学拿BY套当泡泡糖吹,她也不清楚那玩意儿的作用。同龄人开始接触时,她不看小说不上网站,根本不和那些人交往不理会道听途说。何况男女的问题跟自己无关,她不愿意在这方面浪费时间。
如今甲宁哥哥把这样的书寄来,孔雯锦起先不想翻,最终想到堂兄一片心意,又是余华写的,静下心看了起来。
书不长,再加上一目十行,短短一个小时就看了大半。从开始不久就皱眉头,越皱越深,一直皱到前桌前仰后合打翻茶杯,尽管水洒了一桌,孔雯锦的眉头反而舒展了。
合上书,节目正演小品。暂且把那些乱人心弦的东西抛之脑后,跟着同学们一起哈哈大笑。
昨晚收到甲宁哥哥的信息,他要和男友一起回来,顺便接自己去玩。联欢会结束,校门口已然人满为患。
大路、小路,大车、小车,大人、小人,拥堵不堪。每逢高中放学,交警总要分一部分警力在附近指挥交通。
和父母一起来接哥哥姐姐的小朋友蹦蹦跳跳到零食摊前买零食,而后又回电动车上站在前面。扶着车的母亲望眼欲穿。
一辆豪车里,西装革履的司机拿着手机接电话却心不在焉,时而向校门口观望。
有学生背着包出了教学楼,校门外的家长们一拥而上。
人群里的魏甲宁被挤得连手机都拿不出,生怕被偷,只能手插在口袋里。幸好堂妹出来及时,两个人远远对上眼,孔雯锦挥手。
从人群挤出,魏甲宁摊开双臂。孔雯锦甜甜一笑,上前拥抱了一下。
转头看到有个骑鬼火的黄毛在盯着自己和小堂妹,魏甲宁一反常态,接过书包,一手揽了她的肩膀护着走。
附近拥堵没地方停车,走了好久才赶到停车地点。车里的姚世平正在睡觉。
“嘘。”魏甲宁阻止了孔雯锦拉车门的手,“你累吗?”
“不累。”被阻止的一瞬又见车里的情形,孔雯锦猜到堂兄的意思,“坐很久腿都麻了,多走走路也好。”
魏甲宁拉她往车后站了站:“世平开长途来的。能熬夜吗?我们今晚准备跨年,听说古城景区有烟花盛宴。”
两人站在车后,聊过近况,魏甲宁笑着欣赏小堂妹,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孔雯锦莫名其妙。
“太漂亮了。”魏甲宁忧心忡忡,“你啊,比起小时候更漂亮了。喜欢你的人应该很多吧?哥哥给你寄的书,读过了吗?”
“功课重,只读了一半。”
“青春期男生心理的那部分读过了?”
“对。”孔雯锦点点头,“这本书有点压抑。大哥哥是不是担心我?”
“大部分没有经过良好家庭教育喜欢异性的男性,具有危险性。你要跟他们保持距离,不要单独相处。女孩子也要防着,防止她们嫉妒你,做一些奇怪的事。”
“大哥哥,我们班同学都对我很好的,老师也对我很好。而且我不是好惹的。”孔雯锦说着,故意呲牙笑。
魏甲宁拍拍她的肩膀:“哥哥知道,但哥哥要提醒你。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定提高警惕保护好自己,别太相信别人。你年幼,不要太听小乙的只培养独立性。”
“好呀,那哥哥要不要跟我做个交换。”
魏甲宁宠溺地笑:“小丫头又想什么鬼点子呢?”
“我跟你说个我心里憋屈的事,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迟疑了一下,魏甲宁抱臂:“成交。”
孔雯锦抬头看着夕阳:“十月的时候我们班陆家铭丢了钱,没找到小偷也没找回钱。我们班就有同学自发捐钱暂时帮他。我也捐了。之前我的生活费总会剩余一些,捐钱那星期不够,回家多问爸爸要了,他很不高兴。响应号召往灾区捐款、给需要的人捐款,爸爸每次都一副仇大苦深的表情,好像我犯了好大的错。可能之前魏乙宁在,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所以我没那么在意,这次我一个人面对爸爸,挺难过的。虽然过去很久了,但我依然介意。”
“叔叔是这样,我爸偶尔比叔叔好一些。跟他们置气没必要的。”
“你知道魏乙宁怎么劝我吗?她说:做你该做的,你认为自己做得对就不要管那些阻碍。”提起魏乙宁,孔雯锦的目光总会变得温柔。
魏甲宁赞同:“小乙说得对。”
粗枝大叶。孔雯锦也不期望堂兄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反而庆幸。直到堂兄又问:“你现在还对小乙有心思吗?”
“我不知道。”孔雯锦别开眼,“该你了。为什么突然这么不放心我?”
魏甲宁深吸一口气,手扶后备箱:“世平一个远亲,在学校被欺负了。很糟糕。祸不单行,先被不良女生校园霸凌,又被坏种男老师侵犯,更可怜的是,她的父母觉得有这些遭遇都怪她自己。心理治疗不管用,送进了精神病院。”
“怎么会这样?”
“我在她进精神病院后,看到你世平哥哥拍的照片,其貌不扬的一个小姑娘,一辈子近乎被毁了。我起了恶寒。以前小乙上学我想,万一有人欺负她,我非要报仇不可。你们都是我妹妹,如果你们有意外受到什么伤害,我会亲手打死坏人。”
车身晃了一下。车里的姚世平翻了个身,醒了。
“醒了。”孔雯锦摸车子,“你对世平哥哥真好。”
魏甲宁脸上一抹羞涩:“他对我更好。”见姚世平从车里出来,又附耳,“他说过两年要娶我,还要三媒六礼。他这个人好像把我宠的像个女孩子。”
刚说完,姚世平走来:“说什么悄悄话呢?”
“哥哥好。”孔雯锦礼貌地打招呼。
“不好意思啊妹妹,等很久了吧。好久不见,长高了。”姚世平从魏甲宁手里接过书包,拉开车门,“请上车。”
天完全黑了。在接上魏丙宁后紧赶慢赶买了饼一口没吃,赶上八点的烟花宴。
流光溢彩,绚烂夺目。正怜火树千春妍,忽见清辉映月阑。
人山人海中,孔雯锦抬着头,含着笑,和哥哥们牵着手,幸福洋溢在脸上。
烟花在她明亮的眼睛里绽放。
有小朋友骑在父母肩头兴奋地叫着。孔雯锦想起曾经自己也那样骑在魏乙宁肩头,除夕夜逛花灯,一手拿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一手搂了她,小手正贴在她额头中间。
那时魏乙宁交代让自己别乱动,说自己重了抱不动,而且糖葫芦签很危险,别戳到自己或扎到人。想拿糖葫芦堵她的嘴,只剩最后一颗,孔雯锦把尖头拿手里,圆头往下放:“你快点咬一口,我看不到你的嘴!”
等糖葫芦再举起来,只剩一根签了。孔雯锦委屈巴巴:“就咬一口。”
然而差点惹哭自己的始作俑者还吧唧嘴:“好吃。”
一个六岁左右的男孩自己站在板凳上给客人炒饭。小小的身躯憋红了脸颠锅,魏甲宁买了他的饭还多给一些钱。
当晚视、听、闻、尝,四大感官都被满足了。提前和孔灵灵报备过,凌晨结束后顺利进入酒店,姚世平开了套房,有单独的一间卧房一张大床,外面还有一张大床和沙发。
唯一的女孩子住卧房,男孩子们在客厅休息。姚世平主动睡沙发。
困得不行,孔雯锦先洗漱后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衣服没脱,门也没反锁。
卫生间里,魏甲宁正刷牙,弟弟魏丙宁讲了个笑话,“噗嗤”一笑,弟弟就被吐了一脸泡沫,一脸惊恐照镜子。
继而,尖叫声起。
睡着的孔雯锦一个激灵被吓醒,又听到笑声和提醒声,外面安静了。
想翻身再睡,外面魏家正儿八经的子孙都在,只差魏乙宁。
她今晚怎么过的呢?
好想她。
回忆一幕幕映入脑海。
刚上初中时觉得和身边很多富家子弟格格不入,郁闷且些许自卑。魏乙宁说:“你只要做好自己,剩下的会有人看到。是真心就珍惜,不是圈子,别硬融。健康首要,读书次要,花香自有蝶飞来。我相信你。”
第一次和好朋友分道扬镳,孔雯锦悲伤。魏乙宁蹲下摸自己的头:“其实,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长大后的很多离别是没有告别的。有些人的离开悄无声息,会有人代替他重新进入你的生命里。也有些,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一块,再没有人入心。”
人的一辈子会经历很多重逢和离别。如果每次离别都伤心,会短命吧?孔雯锦想着,翻了个身,正对窗户。
没有拉窗帘,外面深蓝的夜空中挂着下弦月,正好又一束烟花绽放。
小学时有个转校生,长得很帅,因为这个小帅哥,自己和魏乙宁展开相貌讨论。当时她正在阳光下给自己掏耳朵,第一次觉得她还挺搞笑。
孔雯锦说:“毅恒哥哥帅,但他不能笑,他笑起来不好看。”
“他哭也不好看。”
“你见过他哭吗?”
“见过,鼻涕都流嘴里了。”
听到这话,孔雯锦忍俊不禁:“什么时候呀?”
“我初中的时候。很丑。不想回忆。没见过哭那么丑的人。”
这话把自己逗得花枝乱颤,魏乙宁掏耳朵的手不敢再动,等自己停下来她才弹了自己脑瓜:“耳朵不想要了突然那么笑?”
想到张毅恒哭得很丑的样子,孔雯锦又笑倒在魏乙宁腿上。
她曾教育自己尽量不要评价别人的外貌,唯一一次评价竟然是张毅恒哭起来很丑。即使他丑,她也把他当最好的朋友。她说,人与人之间,最需要的是理解与尊重,将心比心。如果人人都懂得理解与尊重,这个世界会美好很多。
将心比心,太难了。设身处地,太假了。
总理解尊重别人,会有回报吗?总将心比心,会累吗?
还有一次。记得回家正好听爸爸说:“麻烦的事让你大伯找熟人。”
魏乙宁说:“必须找大伯熟人?”
妈妈说:“你爸的意思是熟人更用心。”
“难道不熟的人不用心?不熟的医生不好好看病,不熟的老师不好好教学,不熟的警察不好好接案?”
魏远啪地拍桌子:“话这么多我看你好得很!以后别找长辈帮你!”
拍桌子吓了孔雯锦一跳,魏乙宁却面不改色,默默换鞋出门。
另一处。寒风呼啸。部队里半夜起来上厕所的魏乙宁抬头望下弦月,呢喃:“新年快乐。”想起9岁的孔雯锦曾在这样的月光下,一步一步悄悄跟在自己身后。
魏乙宁转过头:“别藏了,看见你了。”
小雯锦心虚却辞严义正:“我怕你丢才跟着你。不许赶我。”
又可爱又可笑。魏乙宁伸手:“来。”
孔雯锦三步作两步把小手放在那只大手里。
手牵手晃着,一高一矮,迎着月光照的影子长长的。
她说:“我们很幸运,会越来越好。”
“幸福快乐不是结局,是方向。”
“常思一二,不思八/九。”
“知足能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