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歌姬身着彩衣,伴随笙箫翩翩起舞。云祈截住水面上的木匣,取出酒觞,对云翎举杯:“臣弟祝陛下万寿无疆,福泽绵长!”
云泽也执杯附和道:“儿臣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云祈道:“小鬼不得饮酒,葡萄酒也不成。”
云泽将水晶杯伸到云祈面前,笑道:“小皇叔,这是桑葚果浆,你尝尝,可比酒好喝多啦!”
云祈当真接过喝了一口,摇摇头道:“本王喝不出来,还是酒醉人,不信你试试我这杯?”
云泽笑嘻嘻道:“一会不让喝,一会又让喝,小皇叔你怎如此多变!难怪母妃说男人善变,靠不住!”
云祈哈哈大笑:“怎地,你不也是男子!靠山山会倒,靠树树会老,这天下除了自己,没人靠得住!”
云翎望着二人,心中百感交集:“朕同这个小儿子还不如七弟来得熟络,如今瑜儿没了,老二……暂且不提,这个虽在朕眼皮下长大,朕却从未上心。”一时动容,“泽儿。”
云泽敛笑,走到云翎案前一拜,郑重道:“儿臣在。”
“上前来让朕看看。”云翎牵着他的手,端详一番,“如今是哪位太傅在教你学问?”
云泽道:“回父皇,是顾阁老家的长子,顾太傅。”云翎点点头,又问了一些诸如伴读者谁,近日学了哪些文章有何见解的问题,他一一作答。
台上舞姬退罢,戏班子登场,唱得是一出《群仙祝寿》。云祈吃着酒,玩味地看着,倏然拍手道:“其乐融融,好!”见云翎回头,“礼部今年的节目备得好!”
云翎拍了拍云泽的肩,待他归位后转向云祈:“七弟何时爱看这不瘟不火的戏了?买糕点哄女人开心这事已经让朕诧异万分了,七弟改变甚大,朕始料未及。”
湖对岸,头梳高髻的华服女子兀的打了个喷嚏,半夏贴心地递上帕子。姜晗儿同宫婢交代了几句,片刻有人送上来一碗醪糟蛋汤,她简洁道:“暖身的。”
帖尔兰接过,用生涩的中原话回道:“多谢娘娘。”她与玄王的大婚虽因太子之丧搁浅,不过是早晚的事,故以王妃而非北塞公主礼待,设座贵妃旁。
来到大珩不过半载,帖尔兰的中原话仅可日常简单交流,教她语言的女官原本一同来作翻译,云祈却道:“听不懂便不交流,省去了许多烦神的废话。”就此作罢,只半夏跟着来了。
身后有女子低语道:“草原第一美人又如何,终究是个蛮子。”这前头坐得是妃嫔,后面则是三品官员的女眷,皆是非富即贵的主。
一人接话道:“方才我就在玄王府的马车后,下车时玄王都不去搀扶她,入宴时也不挽着手……我看他们生疏得很,徒有空名的王妃,可怜呐!”
有女子痴痴道:“能嫁给玄王就是好命!若能每日看见殿下,作妾作婢我也愿意!”
“玄王再好,没情谊又如何?财富、地位都是虚的,依我看还是嫁个爱自己的最幸福,宝珠妹妹你说呢?”
宝珠脱口道:“我、我独心仪二殿下……”
发问那女子“啧啧”两声,嗔道:“又是个无药可救的!那二殿下若是被贬为庶人,你也愿跟着他?”
台上咿咿呀呀,台下叽叽喳喳,皆是戏中人。
“四哥不爱看戏?”云祈想了想,“那臣弟即兴为陛下献上一出剑舞,如何?”
有人出声打断道:“万万不可,玄王身份煊赫,做不得此等供人娱乐取乐之事!”
云祈循声望去,笑道:“天子面前无尊者,姜阁老,你莫不是怕本王舞剑,意在四哥罢?”
姜铭忙道:“臣绝无此心,万万不敢肆意揣测殿下!且殿下收复失地,开疆拓土,是大珩的救世神明,绝不会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姜阁老说得对,”云翎一顿,“你是大珩地位显赫的亲王,在群臣面前舞剑成何体统?”
“本王这一生离经叛道,何曾在意这细枝末节。”正逢一曲毕,云祈起身,看着自己腰间的银钩,对魏元义道,“魏指挥使,借你佩剑一用。”
魏元义看向云翎,见他微微颔首,这才摘下佩剑献给云祈。
云祈接过剑,踏水而行,纵身上了露台。剑乍一出鞘,随之响起了琴声,他对亭中晦暗无光的一隅点了点头。
云祈持剑起舞,势如雷霆万钧,令人屏息,?如羿射九日落,恰似群帝骖龙翔,一舞剑器动四方。(注1)那琴声一张一弛,由慢及快附和着,宛若暴雨骤降,来势汹汹。
待舞罢曲终,四座掌声起,云翎喃喃道:“是《十面埋伏》的第十章,可惜是琴,若是换作琵琶更甚……”
云祈收剑入鞘:“接下来才是本王为陛下准备的节目——”他勾唇一笑,“月下故人归!”
姜晗儿凝神望去,有人从桥上六角亭的暗处徐徐走出,怀中抱着一把通体焦黑的琴,白衣红裙,乌发上绾着蝴蝶金钗。
今夜月色甚美,湖中水波流转,时隐时现,此刻皆在来人面前失了色。随着那一曲熟稔的琴声响起,月华之状如锦云捧珠,落在了眉梢,流淌入他眸底。(注2)
云翎渐渐看清奏乐之人的面容,顷刻间万物模糊,天地间只剩下了那抹红与白。他颤巍巍地对着那身影伸出手,广袖碰翻了案上的酒盏,浸湿了衮服。“时雨?”
席中有人瞧见了那张脸,一时面色骤变,低声私语,云泽也看出了端倪:“父皇?”
云翎恍若未闻,耳中只闻那琴声,眸里亦只有那人,任凭世间纷纷扰扰,也无关于他。云泽正欲开口,见他眼中毫无征兆地滚落一滴泪,双目灼灼,像是涤尽了沧桑。
直至这一曲渐入尾声,一旁的汪忠唤道:“主子,初春夜乍暖还寒,咱们去更衣再来罢?”
云翎无动于衷,云祈微微一笑,不知在他耳畔说了甚么,云泽看见他身子晃了晃,大梦初醒般起了身,急不可耐道:“快,带朕去暗香阁更衣!”
对岸罗嘉见云翎离席,也捂着腹部对姜晗儿道:“婢腹痛腰酸,唯恐是来了葵水,要先回趟宫……”
香玲嫌弃道:“晦气,还不赶紧走!”
罗嘉福身退下,姜晗儿忽道:“慢着。”她起身拔下罗嘉发间的步摇,颇有深意道,“那位向来戴不惯步摇,妹妹竟不知?”
罗嘉正欲开口,姜晗儿施施然折身坐下,道:“快去罢,别耽搁了。”
内侍提灯在前引路,魏元义隐隐窥见荷花池边站着二人,瞧见云翎,罗嘉从宫婢手中接过茶盏,上前道:“陛下,妾……”
云翎抬手打断道:“有事和汪忠说。”言罢,同内侍继续朝暗香阁走去。
罗嘉见状,急忙道:“今日是陛下万寿,也是谷雨,春日肝气盛,宜喝菊花茶。菊花疏热清肝却性寒,故佐以枸杞泡茶,这是妾刚泡好的茶……”
云翎脚步一顿,汪忠立刻会意,接过罗嘉手中茶盏。内侍从牛皮纸中取出一把银匙,探进茶水中,取出见未变色,舀起一勺就往口中送。
“等等。”云翎看向魏元义,“你来。”
汪忠和内侍皆是一怔,罗嘉面上闪过一丝惊恐,魏元义接过银匙毫不迟疑地喝了下去。“陛下,是菊花茶。”
云翎端起茶盏,里面飘着几朵金丝皇菊,入口先苦后回甘,他缓缓饮尽,道:“罗贵人有心了。”
罗嘉接过空盏,嫣然笑道:“能服侍陛下是妾之幸。”她福身目送云翎离开,待几人渐行渐远,身影掩入桃花林中,才匆匆朝暗处走去,“怎是魏元义来试毒,他若是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墙角站着一人,柳叶眉,丹凤眼,是半夏。“药引在室内香炉中,陛下一定会独自进阁的,你点了香只管等着。他一旦开了门吸入香,这药便成了,事后也查不出。”
罗嘉舒了口气:“那我们动作快些,赶在陛下进去前点香。”
半夏“嗯”了一声,淡淡道:“我们走捷径。”
曲径通幽,无人掌灯,借着月色,罗嘉这才发觉半夏一身黑色劲装,走路悄无声息,不由地问道:“半夏姑娘,你方离宴就赶来,何时何地换得这身衣服?”
半夏缓缓回头,她背光而立,面容略显晦暗,令人瞧不真切。
“因为宴上的半夏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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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念月坐立不安,有宫女来送茶水,他端起就喝,角落的半夏道:“我劝你少喝一些。”
这才放下茶盏,宫女将残茶收回盘子,福身退下,奚念月这才问道:“阿离姊姊你为何易容成半夏的模样?”
阿离不答,从怀中掏出信封,取出里面的香饼扔进香炉,只道:“我去善后,你在这等那位,莫开窗,莫离房。”她走后,奚念月静静地坐着,不知是不是闭窗燃香的缘故,他感觉一阵燥热,胸口、腹部像是燃起了火。
心神不宁之际,有人叩响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