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当——
撞钟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宗门，正在做事的弟子和杂役们全都停下手，看向山脉的正北方，当弟子们呆立的时候，只见一个个仙衣道袍的门人快速从丛林中穿过，往青玉台方向赶去。
一道红色身影嗖地一下从一个弟子身旁穿了过去，那弟子顿时被吓了一跳，险些以为方才的是什么阴尸鬼怪，索命亡灵。
待站立好，才看清楚那红影是何人。
“哎，那不是后山的那位吗？叫......叫什么来着？”
“唐清妩。”有人答道。
“诶，对，唐清妩，就是那个老是把思风长老气得跳脚的那一位，只是......她难道也是位长老么？怎么也去青玉台啊。”
青玉台的撞钟响起，必然是有重要事情要商量，而有资格参与这等重要事宜的皆是宗门的重要人员，不是长老，就是下任掌案的继承人。
唐清妩年岁尚轻，就算天资再如何出众，资历摆在那里，也是做不了这长老之位的，难不成......
那弟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喃道：“原来是真的。”
他平日里听过一个传言，说是这唐清妩不归于任何一位长老门下，独自居住在后山，乃是因为她是当今掌案的私生女，掌案年轻时与她母子二人分离，后来经过一番辛苦，寻到这娘两二人时，便只剩下唐清妩一人了。
本来传言这东西听听就罢，想不到竟还是真的。
这头众弟子猜测不一，面色各异，而另一头的青玉阁则是陷入了僵局。
“玉城那里本不在我们青玉阁管辖范围内，偏生你们要去趟这一摊浑水，依我看，这个烂摊子就该交给那林家去收拾，我们本来就算帮了他忙了，凭什么还得帮他处理后面的乱子，他林家的弟子金贵，我青玉阁的门人就是纸糊出来的吗？”
“张长老说得是有些道理，但是掌案，咱们青玉阁建立以来的宗旨就是斩杀妖魔，护卫一方平安，他林家的主意昭然若揭，明显是将咱们拉下水，但是若是谁都不管，遭殃的便是玉城的百姓，还有附近的村民，这岂不是违背了祖先遗志。”
“依林家的实力，是断断解决不了玉城的乱子的，他一个世家，不及宗门底蕴深厚，若是咱们不帮......”
青玉台上吵吵嚷嚷，没得消停，这些个长老一个个都五六十岁了，加起来怕是比祖师奶奶的年岁还要大，这么长久年岁的修行，看来也没学会这平心静气的功夫。
唐清妩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随手捏了一串葡萄过来吃，她坐姿并不端正，甚至有些懒散，头歪向一旁，漫不经心地看着这大殿装饰，好似从来没来过这里一般，轻易被这大殿上面的装饰吸引了心神。
仔细去瞧，她的目光却并不聚焦，这些个建筑啊，图案啊，都没入她的眼，她嘴角稍稍勾了，里面蕴含的意味却不是欢喜，反倒是带着些讥讽和好笑。
也不知她在笑什么。
这大殿里面尽都是老头子，面生皱纹，形体老迈，唯一称得上是养眼的，便只有那角落里面的唐清妩，几位执勤弟子的目光不由自主就飘到了角落里面去。
只有站在一个大柱子旁边的小女孩没去瞧她。
那小女孩低着头，很安静，从青玉台上面的人开始说话，她都没发一言，甚至都没抬过一次头，她只盯着自己的步鞋，似乎那步鞋上面有万般美丽的图案，吸引着她的注意力。
身边的吵吵嚷嚷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在自己独立的世界里面，将自己和外界隔绝起来，唯独听到了有一位长老说到玉城附近的一处地方的时候，她才似乎动了一下。
她张张嘴，抬了下头，看了中间的长老一眼，然后又低了下来，嘴唇微动，她似乎说了话，又似乎没有。
她随着这些陌生人从那个动乱的地方出来，从玉城，到临安，再到如今这个陌生的地方，心里并没有对未来的期待，所剩下的只有不安与彷徨。
从外表看，这女孩儿实在不起眼，矮矮的，小小的，要是缩成一团，说不定还没一把椅子大，场上的人都在争论着，反对着，没人注意到她。
可此时，却有一股目光移了过来，很显眼的目光，即使低着头也能感受到。
傅半雪抬起头来，视线里面带着茫然和懵懂，在最深的眼底，似乎还压着一丝苦涩，猝不及防之下，她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
张扬，浓烈，不管不顾，肆意妄为，这是与傅半雪全然不同的词语，乍一见这双眼睛，她很是愣了一下，心中生了好奇，然后顺着目光，她看见了对面的那个人。
那人坐在角落里面，手撑在桌子上面，微微扶着下巴，她眼里有些惫懒，似乎厌极了这里面的喧闹，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些新奇的东西，新奇的玩意儿过来瞧瞧。
似乎傅半雪就是她寻找到的所谓新奇的玩意儿。
可她乍一对上傅半雪的那双眼睛的时候，眼神却难得地......停滞了一下。
如同冬日里新生的雪梅，小小的，嫩嫩的，几乎风一吹便能掉落了枝头，明明脆弱地不得了，一触就要掉了，这般零落的生命，却能抓着人的视线不放。
是她。
唐清妩外出宗门的时候，经过玉城，想着在附近歇息一会儿，明日再启程，可没想到就是这短短一夜，就让她遇上了此次玉城的危难。
青玉阁长老议事的时候，把她也叫过来，免不了是因为她就是在场的人，与那林家人打过交道。
只是这孩子......却不是玉城的落难者，乃是在回来的路上发现的。
瞧见她的时候，便只得她一人才不过八九岁模样，怎会一人独行，家中的父母如何会放心，明业去问了一句，她只摇了摇头，后面的事情唐清妩不太清楚，那时正好来了几个诡物，她忙着去应付。
后来事情解决，混乱之中，便没再见得这孩子的身影了，唐清妩便以为是她家人把她接了回去，然后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却没想到，她竟被人带了回来，还一路带回了青玉阁。
那孩子看起来似乎有些呆呆的，脸上一副怔愣表情，显得有点傻，可她才这般小，八九岁的年纪，眼角便压了下来，眸色里含着一丝苦楚，无人知她胸中心事，无人晓她个中情绪，大家都在争论玉城和林家的事情，忙得瞧不见她，也来不及理会她的事情。
傅半雪抬头看见唐清妩，似乎是没料到大殿里面竟还有人会注意到她，她愣住，眨了一下眼，然后轻轻抿了下唇，便移开了目光。
唐清妩微微歪了歪头，那女孩不看她，她却还盯着那女孩看了许久，眼中神色古波无澜，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只是在之后转过头的时候，唐清妩收了看向四周装饰的视线，微低着头，用手撑着下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东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都黑下来了，大殿里面掌了灯火，这些个长老才歇了下来，似乎达成了共识。
这时候，便有人看到了一旁的那孩子，那人似乎也清楚个中缘由，便直接出了声：“掌案，那这孩子怎么办？”
掌案陆林游看了眼那孩子，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也是在为这孩子的去处而苦恼，若这孩子是在玉城那里，他便直接交由林家去安排去处，可偏生是在回来的路上遇到的。
瞧见这小孩的林姨性子温和，心肠软，看不得这么小的孩子在这乱世里面受苦，便将她一起给带了回来。
可带是带回来了，这去处又要怎么安排？
掌案看了看堂下众人：“能在路上遇到这孩子，便算是她与我青玉阁有缘，她年岁尚小，我看，若是各位长老门下还缺弟子的话，不若给她个去处，如何？”
堂下很是安静，众人面色各异。
青玉阁长老事务繁多，不仅要处理一些宗门事务，还要顾及自身修炼，留给弟子的时间并不算多，每位长老门下也仅三个亲传弟子名额，每个名额都是宝贝，被众门人争破了头，如今却要收这小孩么？
且不说她天资如何，她就是像唐清妩那般厉害，如今也已过了最好的修行年龄了，徒弟修为差，这丢的是师傅的面子啊。
掌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改口道：“不若让你们的弟子来瞧瞧，看是否有愿意收徒的？”
傅半雪的年龄着实尴尬，若是再小几岁，便是绝好的修行年龄，若是再大几岁，也能安心让她去做个杂役弟子，可掌案方才就说了，她与青玉阁有缘，又怎么可能直接让她去负责后勤事务，而且，她才这般小，能负责个什么事务？
傅半雪一个人站在柱子旁边，微低着头，似乎没有听见这些人在对她的去处进行议论，可若仔细瞧了，才会发现，她的大拇指扣住食指，一下，一下，再一下......
她曾答应过阿娘，会好好照顾自己，如今这青玉阁倒也算是个去处，不管是当个寻常弟子也好，还是后勤杂役也罢，傅半雪想，总归是要比她一个人在乱世里面讨生活要来得好。
她也早已做好准备，等着这殿上坐的各位贵人们决定她的去处。
只是......心中总有些不甘，她自己的去处，她自己就不能有半分的意见么？
傅半雪正低着头，面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双白色的靴子，金色封边，靴子上面勾了个很好看的纹路，细细的，小小的，似乎很像傅半雪以前见过的一种动物，是什么呢，她忍不住想......
而与此同时，她的头似乎被戳了一下，戳得她的头都缩了回去，像个战战兢兢的小兔子，傅半雪缩了缩脖子，然后忍不住抬头，瞧见了对面那红衣灿灿，灼灼生花的人，她忍不住呆了一下，几乎要被面前的浓烈灼了眼。
对面伸过来一只手，那人微微抬了抬下巴，轻声道：“诶，小孩儿，不若你跟我走吧？可好？”
傅半雪呆了好一会儿，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唐清妩在说什么，愣愣地站在那里，显得很是傻气，唐清妩半天没见人回答，微微迷了下眼，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诶，如果是个傻子的话，那可怎么办？
这问题似乎颇为令她苦恼，皱着眉头在那瞧了傅半雪好半天。
幸好最后傅半雪及时意识到方才唐清妩说的话，她似乎有些踌躇，又有些犹豫，最后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啊，原来不是个傻子。
唐清妩扫一眼青玉台上的众位长老，语气里带着她一贯的不管不顾，笑道：“既然如此，各位长老，那这人，我就带走了。”
说罢，她拉着傅半雪，就走出了大殿。
傅半雪站在后面被唐清妩的手拉着，一步一步迈出大殿，她忍不住抬头去看前面那瘦瘦高高的人影，看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无边的夜色里面，看她身后的头发一晃一晃，傅半雪继而又低头去看拉着她的那双手。
整张手很大，完完全全包裹住了傅半雪的小手，握住了她的掌心。
很多年后的傅半雪忍不住回忆这一幕，她禁不住地想，那时候的点头，应该......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