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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我不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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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种人是不畏皇权的。

第一种,是站在权力巅峰的人,比如皇帝。

第二种,是心思纯粹,有自己的理想和信仰之人,比如侯意平,比如殷必达。

第三种,是被逼上绝路,不反必死之人。冷静下来之后,满月觉得自己像第三种人。

她自恃武功高强,听说侯意平自杀,听说春擂被左仪控制,她怒火攻心,只想着来春擂现场大闹一场,打抱不平,讨个公道。

至于怎样闹,闹过后怎样收场,她完全没有仔细考虑。

直到郭副宗主在擂台上强行给她定下谋大逆之罪,一万禁军突然冲进赛场,台下百姓被吓得四下逃窜之时,满月才察觉到这次自己惹祸惹得过于大了。

谋大逆之罪当诛九族。

这样大一顶帽子叩下来,满月没觉得害怕,只觉得荒唐:想讨个公道,就会送掉性命。难怪天底下那么多人,没一个人肯出头为侯宗主说句话,也没人肯为今年的春擂鸣一句不平。

天色骤暗,黑云压城,突如其来的阴风将满月的衣襟吹得沙沙作响,满月立于高台之上,睥睨着台下将她层层围住的禁军,和四处逃窜的百姓,一个个的,如沙,如尘,没有一点温度可言。

她突然挑了挑眼皮,嘴角浮出一抹笑意:“台下的,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今日得罪了权贵,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归舟主动拉了一下她的衣襟:“满月姑娘,你快别说话了。”

满月没理他,声音提高了几分,冲台下喊:“不如我们打个赌吧?我赌我今日一定不会死,不但不死,还能单枪匹马杀出京城去。我若赌输了,那就献上性命。我若赌赢……”

她话音未落,台下骑大马的禁军首领倏然向她射来一支羽箭。

满月躲都不稀得躲,随手抓住那支凌厉的羽箭,嘴上未停:“我若赌赢了,不指望你们为我做什么,就是你们从此得打心眼里认可这么一个道理: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王权纲常,那统统都是扯淡!我冯兰若,那就是有敢于颠覆天下纲常的实力!”

她此话一出,台下的人,不论是要捉她的,还是要逃命的,纷纷吓了一跳。有的人停下脚步侧目看她,有的人却像是见了魔鬼,加速逃命。

禁军首领被满月的话惊得神色大变,待他反应过来,赶紧大手一挥,命令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此等逆贼,能杀就杀,不必留她活口。”

春擂的擂台很高,禁军想要冲上来,必须要上几层台阶。

就是他们上这几层台阶的功夫,归舟从兵器架上抽出最长的那一杆枪,横枪护在满月身前,抿唇道:“满月姑娘,我是今年新贵,他们不敢伤我。等下他们冲来杀你,你就只管躲在我身后,我一定把你挡得严严实实,护你平安出城。”

始料未及的一番话,让满月心中一酸。惹出这样大的祸,她没指望有任何一个敢站出来帮她。

往日里她最信任的雕弓,早就不知何时溜下擂台。而她最不信任的归舟,此时却坚定的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拍拍归舟的肩膀,道:“从前是我看错了你。”

眨眼间禁军已至,归舟挥枪把最先冲上来的几人击下擂台,对满月道:“南侧有高墙阻隔,兵马最少,我们从南侧冲出去。”

“不用你。我自己惹的祸,我自己能担得起。”满月抓住归舟肩膀,一把将他揽到自己身后,顺带着夺过他的枪。她在枪上蓄了内力,长枪四面一扫,扫出一圈凌厉热风,刚冲上擂台的一圈士兵毫无抵挡之力,重重跌下了擂台。

归舟也不甘示弱,趁这功夫从兵器架上抽出第二长的那把长枪,又冲到满月面前。

满月又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

“朝中新贵,前途无量,莫跟我这大逆不道之贼掺和到一块儿。”

如此险要时节,满月姑娘还在关心自己的安危。归舟心里一暖,那种想要与满月并肩作战的豪情又强烈几分。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局势险要,我岂能见死不救?”他说。

满月随手又扫下一圈人去,冷笑道:“比这更险的局面我六岁就见过。你放心,我死不了。”

“天子脚下,重军围困,我岂能放心?”

满月道:“你要是非得报恩,那就出去帮我弄匹马,半个时辰后把马牵到西华门,我去那里找你。”

归舟还是不走。

“放心,我有能力杀出去。”

她为了让归舟快走,又补了一句:“但是没了你的马,我未必能逃出去。”

“那姑娘保重,我驾马到西华门前接应。”他说过这些,仍旧不放心,回过头来又嘱咐道,“半个时辰后若姑娘未到城门,我一定回来接应你。”

“其实也用不了半个时辰……”满月耍着枪自言自语。

“什么?”归舟又从楼梯处回头。

“哎呀你快走吧!”她催促。

归舟逆流向前,但无人顾他,他很快就冲了出去。

满月先前守在擂台上,因着深厚的内功,她只是前后左右舞枪花,就已经击退了上百个想要上台杀她之人。

她此时尚能轻松应对,可是禁军源源不断,若一直守在擂台之上,自己的功力不知能撑到几时。为今之计,应该先杀出重围与归舟汇合,摆脱追兵逃离京城才对。

想到这里,满月使出十成的力气将长枪往地上一插,整个枪尖登时被插入擂台。

随后,她提息运气,施展轻功爬到枪杆顶部,她左脚立于枪杆之上,随后左腿向后一蹬,枪杆先向后一弯又迅速向前反弹,她就借助这股弹力,配合自身轻功向前跃了出去。

她这一招完成只在片刻之间,彼时将士们正列兵布阵向高台上冲锋,除了离擂台较近的几圈将士以外,其余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前排的将士虽注意到了满月的把式,但是她一开始站得太高,又“弹射”得太快,他们根本无法接触到她,更无法把她拦住。

等后排人也反应过来时,满月已经如最初冲上擂台那般,蜻蜓点水的借力于台下将士们的头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包围圈以外。

禁军首领赶紧下令:“弓箭手!快!”

“剩下的,分头包抄!”

片刻之间,数万只羽箭齐刷刷向满月射了过来。

“挺浪费箭的。”

满月随意评了一声,在羽箭飞过来前一瞬,脚尖蹬地,翻过身边高墙。

数万只羽箭全部被挡在南边那堵高墙之外。

高墙之外是一家酒舍的后院,既然她能进来,追兵们也很快就能冲进来将她围堵。

满月不敢耽搁,趁追兵未到,从酒舍前院围墙跳出去,沿着曲折小路迅速向西华门跑去。

她的轻功是早年为了冲进密室苦练出来的,速度极快,不到半刻就已经移至西华门外。

归舟甚至都还没有来。

但是,西华门前,左仪亲率一队兵马严阵以待。

满月欲调转方向,一回头,一大队兵马已经从她身后包抄上来。

满月嗤笑:“大太尉亲自拦我,我满月今日好大的面子。”

左仪下马行礼,笑得温文尔雅:“圣上爱才,我亦爱才。像满月姑娘这种德义双绝之人,弃之不用,天理不容。”

满月冷眼等他下文。

果然,左仪继续道:“今日春擂,满月姑娘只是被贼人挑拨,其实并无什么罪名。不但无罪,只要姑娘一句话,我即刻就可以让你封官入仕,从此大展宏图。”

“不必了。侯宗主待我亲如父兄,你杀了他,我必视你为仇敌。”满月道。

“侯意平是畏罪自杀。小姑娘,你对我怕是有什么误会吧?”左仪仍旧是一团和气。

“你高高在上,一句话就能颠倒是非,定人功过,这样的人我满月就算是死也不会与之为伍。”满月说完,拔出腰间长剑,摆出恒山剑法的招式,喝道,“收起你那副伪善面孔吧,是你杀我还是我逃走,今日咱们各凭本事。”

左仪身后的将士也立刻抄家伙做好冲锋准备。

左仪摆了摆手:“谋大逆之罪,畏罪潜逃,真逃走了也无妨。只不过,你平崛县里的父母兄弟,大武宗里的知交好友,都会因你而受些委屈。你想清楚了,咱们就开战。”

满月犹豫了一下。她没想到,自己家那个偏远的西北小城,竟也被左仪打听了出来。

还有官老师,还有大武宗的兄弟姐妹,她来没想连累他们。

既然这样,不如就不逃了,直接把这个胡乱给人定罪的左仪杀掉。满月想。

听说左仪武功仅次于侯宗主,侯宗主的武功又与官老师不相上下,而满月内力大增之前根本接不了官老师一招。

杀左仪,可能有些麻烦。

她紧握宝剑,正准备出其不备使快剑刺杀左仪,远处突然传来骏马嘶鸣。

紧接着,就是身后士兵惊慌失措的躲闪声。

“是圣上的汗血宝马,大家小心,可别伤了这马!”

不止是谁这么喊了一句,将士们纷纷让出道来。

那匹马直冲向满月面前。

“满月姑娘,骑上这匹马出城去,京城有我,大家都不会有事。”归舟驾着马在从城里赶来。

“谢了!”满月大喊一声,侧身上马,一拍马屁股,直接冲向城门。

左仪见势不妙,拔剑刺向马腹。

与此同时,城门迅速关闭,埋伏在城墙之上的弓箭手一齐对准满月射箭。

满月一手控制缰绳,迅速躲开左仪那一剑。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抽剑抵挡射向她身前的羽箭。

羽箭全部打空,而满月此时已经纵马冲至阵中,弓箭手怕伤了马又伤了太尉,不敢再放箭。

周围的将士立刻挥长矛绕过那匹马刺向满月。

满月骑在马上挥剑抵挡。

“满月姑娘,在马上剑太短不方便,你接着我的枪!”归舟大喊一声,将长枪隔着大队兵马扔给满月。

满月接枪之后方便许多,片刻之间击退一片敌军。

只不过,此时城门紧闭,还有左仪亲自率军坐镇,想冲出城去确实有些困难。

满月一边拼杀一边思考出城计策,恰在此时,身后又有马蹄声音响起。

“左太尉,且先停一会儿,我有天大的事儿要同你讲!”

满月一听这声音,神色稍霁——官晏宁来了!

“还有满月,你也停下,别耽误我和左太尉讲事情。”

说话间,官晏宁已经策马冲至左仪面前。

满月和左仪大军同时停了手。

官晏宁环视一圈,先不紧不慢的拿出一壶酒,把酒喝光了,便把酒壶往城墙上重重一抛。酒壶瞬间裂成碎片。

“官先生,你这是?”左仪问。

官晏宁瞅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从怀中抽出一封书信来。

他把手往前一伸,左仪身边的副官立刻上前接过那封信。

“读。”左仪命令道。

那副官展开信,高声念起来:“草民官晏宁,任大武宗教师起,与侯意平相交甚密。今检举其大罪五十三条,第一条,先帝十一年三月于苏淮府暗杀巡按使周英之;第二条,先帝十一年五月于苏淮府假传圣意,欺上瞒下;第三条……第三十八条,大冲六年于吴州协助逆贼抗击朝廷……第五十三条……侯意平任大武宗宗主十三载,任刑部尚书十载,表面谦恭清谨,实际作恶多端,数罪并罚,理当处以死刑。”

副官念完,官晏宁突然点了个火折子,扔到了副官手上。副官被灼的尖叫一声,手上的信也立刻被烧为灰烬。

左仪脸色微变。

“左太尉您别急,那份字不好,这里还有一份一模一样的。”官晏宁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一张纸来,他把纸冲着左仪他们展开,果然,内容与上一份别无二致。

“死罪不行,难以服众。毕竟你这徒儿的谋大逆都该诛九族的。”左仪说。

官晏宁抽了抽嘴角,说:“那就把我徒儿的罪摸了去。”

左仪干笑两声:“官先生说的没错,小孩子不知深浅,胡言乱语,罪名可大可小。但是这侯意平,假仁假义,犯下滔天大罪,左某正直,不能让其逃脱律法制裁。”

“那就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此话一出,满月惊恐的看向官晏宁。天色晦暗,又距离太远,官晏宁的表情她看不真切。

“挫骨扬灰妙,挫骨扬灰妙!”左仪仰天大笑,笑声又戛然而止,“官先生,那好歹是你旧友,你就如此不念旧情吗?”

“说句真心话,我就是想找个靠山安稳度日。至于靠山是谁,我还真不在乎。”官晏宁淡淡道。

“好!性情中人!我喜欢!”左仪拍手叫好。

“左太尉,既如此,我这徒儿?”官晏宁问。

“你看着办!”左仪大手一挥,带着军队一起撤离。

城门又重新打开。满月什么也没说,骑着马滴滴答答往外走。

官晏宁跟在满月身后。

归舟跟在满月和官晏宁身后。

不知这么走了几里地,走至荒无人迹处,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来。

满月见四下无处躲避,便调转马儿,向身后的官晏宁和归舟喊:“官老师,归舟师弟,今天的事情,我欠你们一个大人情。这份恩情,来日必报。下大雨了,你们就快回去吧!”

官晏宁说:“比一场吧。”

满月点了点头,抽出剑来冲向官晏宁。

官晏宁也抽出他的玄铁剑,迎面接招。

从前满月对阵官晏宁,有时候一招也接不住,但这时候她内力大增,就算是技不如官晏宁,生击硬抗的,也接住了三四十招。

只不过,她且战且退,不知不觉,就退至了几里之外的河滩上。

官晏宁收了剑,道:“合着这么多天没见,你自己闭关修炼去了。打的不错。”

满月说:“官老师更胜一筹。”

官晏宁从马背的布袋里又掏出一壶酒来,灌了几口,说:“好赖的,也算出师了。留在京城没什么意思,出去见见世面也好。”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佩,道:“遇上什么事,拿着这个去寻小西山派,他们会助你。”

小西山派。官晏宁没多解释,因为他相信,以他这位徒弟的资质,他的那点身世,满月早就知晓。

满月也没多问什么,把玉佩收了,挑眉道:“行,我拿着。您记得跟小西山派的兄弟们说,有什么事,拿着玉佩来找我,我会助他们。”

官晏宁难得的笑了一下,说:“行了,你走吧。”

他说完,调转马头,背影离满月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就像是要融进这悔暗不明的雨幕里。

“官老师!”满月突然大喊一声。

远处的小黑点骤然停止移动。

满月策马追上。

“官老师,我相信你这么做一定有你这么做的道理。我是你一手教大的,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信你。”她说着,夺过官晏宁的酒壶,一仰脖,把酒一饮而尽,道,“很久以前,一个叫吴正的大侠想跟您说句话,他说,您二十多年掌舵于暗夜,很厉害。我总觉得,很多很多年之后,我再见您,也能说这样一句话。”

官晏宁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我这两天把《参骨神术》看完了,很多很多年后,你会很厉害。”

“我觉得我现在就挺厉害的。”满月说。

官晏宁点头:“是啊,光勇气,就是京城里独一份儿。”

他不待满月说话,又道:“行了,走吧。别叫我,我不回头了。”

满月策马继续前行。

归舟不知什么时候又追了上来。

“雨挺大的,你回吧。”

归舟和她肩并肩,道:“送送你。”

满月拉拉缰绳,马儿速度又降了下来。

“我没参赛,你得第一是实至名归。”满月道。

“拜你所赐,最后一场没比成。”归舟说。

“雕弓那小子的身手我清楚,没你强。”满月说。

归舟突然道:“春擂要选拔的从来都不是身手最强的人。”

“但是侯宗主在的时候,就是选拔身手最强的人。”满月道。

“所以侯宗主死了。”

满月静默,侧头看归舟。

大雨冲刷之下,少年人全身湿透,眉目却愈发俊朗。

她忽然想调笑他几句。

“你看你,今年一战成名,等着圣上的封赏下来,京城里议亲的人家怕是要把你们家门槛踩破咯。”

归舟诚恳道:“你若愿意,我还是要娶你。”

满月真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还敢这么说。

“我往后是要混江湖的,娶了我,你也得舍了一身功名,跟着我一起混江湖哟。”

归舟不说话。

满月便顺势不提这一茬。

“我一直觉得你有两幅皮囊。”她突然端详归舟,“有时候你好像什么事都胸有成竹,让人捉摸不透。但有时候,比如你说起结亲来,又傻了吧唧的。”

“两副皮囊吗?”归舟自己竟也愣了半晌,思考很久之后才说,“那大概,胸有成竹的那一副,是父母教我的。傻了吧唧的那一副,是我自己的。”

“你喜欢哪副?”满月问。

“我不知道。”归舟答。

“你觉得戴着哪副皮囊更快活?”满月问。

“你对着我的哪副皮囊时更快活?”归舟问。

“第一幅帅气,第二幅可爱。但一切应该由你决定。”

归舟摇摇头:“我决定不了。”

满月叹了一口气:“你快回去吧。”

归舟道:“再送送吧。”

补:

官晏宁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日他离开诏狱时,侯意平展开了两幅奏折。

第一幅奏折,上书官晏宁和他的小西山派数十年来所犯下的五十余条大罪,每一条,都足以要了全小西山派的命。

第二幅奏折,清清白白,没有一个污点。只寥寥几字:侯意平于狱中自尽。

送来奏折的人说的明白,这两个奏折,他只能选一个,也必须选一个。

直到那晚他才知道,这些年他手不沾血,身居高位,全靠官晏宁为他扫清障碍。

原来,世道如此多艰,以君子的身份建功立业,位极人臣,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难上那么多。

那一天,他口口声声跟官晏宁说着君子死国。

但他心里想的却是:君子死知己。

他把烛台放回桌案,轻轻一推,烛台倾覆,纸张燃烧起来。

再之后,是桌案被点燃。

再之后,是他的衣襟。

再之后,是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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