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过去的二十七年,印象里,谈铮觉得自己其实没对别人说过几句“对不起。”
原因很复杂,毕竟他家教森严,行为做事都有规矩章法,出身又优越,很少有需要向人道歉的时候。
况且,在国外读书几年,对他的语言习惯影响不小,真需要表示歉意的场合,他往往习惯性地说一句“sorry”,至多转换成中文的“抱歉”。
不知是什么缘故,在他心里,“对不起”三个字,仿佛是个非得沉重到极点才能使用的词。
就像多年之前,他衣帽间里常年静置一套英式西装,每年都根据身高体重新裁一套,却鲜有拿出来穿的机会。
他问过孟宁为何如此,孟宁告诉他,这衣服太正式,不到非常严肃的场合,是没有必要穿上身的。
彼时的谈铮,确实不能理解到底什么才是“非常严肃的场合”。直到某天,他终于穿上那套西装,在谈竞成去世未多久的一个阴雨天里,和孟宁还有两个哥哥,站在了董事会所有人面前。
祁纫夏疑惑地皱起眉,“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和我说对不起?”
谈铮抚着她的头发,几近用气声说道:“今晚的场合,你是不是不喜欢?”
祁纫夏和他靠得很近,眼神稍微下落,就看见他领口之下的锁骨和皮肤,似乎正因为酒精作用,泛起一丝暧昧难明的红。
一束预感凭空出现,她总觉得,谈铮说出那句突如其来的“对不起”时,心里想的东西,应该不是这个。
但她还是照实了说:“一开始,确实有点抗拒。但到那以后,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聊。而且你的朋友里,不乏很多有意思有才能的人,和他们交流起来,我也学到不少。”
“可我看你后半程都没怎么笑。”
祁纫夏理直气壮地解释:“那是因为我要分心留意你有没有喝酒。”
谈铮哑然失笑,再一回想,似乎果真如此。
“下次一定自觉。”他保证,声音不由得染上暖意。
药效似乎开始发挥作用,疼痛如潮水袭来的频次渐渐降低下去,刚才还因为感官失常而显得光怪陆离的世界,此刻忽然回复常态,以熟悉的温和面貌重新站在他眼前。
“今晚真要回去?”才刚好转,谈铮就忍不住说话逗她,“我这儿不也挺好的。”
祁纫夏一滞,随即观察到他来不及收起的促狭,甩开他的手没好气:“看来你已经不头疼了,还有功夫说这种闲话。”
谈铮捉住她的手讨饶,难得像在耍赖:“你可不能这么无情。我才刚好转几秒钟,就要撒手不管了?”
他指尖摩挲着祁纫夏掌心,顺着最深刻的纹路,一路揉捻过去,像用手指完成缠绵的吻。
祁纫夏的呼吸再度失了节奏。
和谈铮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她总算明白,为何宿舍楼下总有黏糊到分不开的情侣。也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未能免俗。
可是今晚到底不同,她别过脸,又轻又低地说道:“司机还在下面等着呢。”
谈铮把她的疑虑和羞赧看得一清二楚,心知今天确实不是好时机,于是预备从床上起身,说道:“嗯,那我送你出门。”
祁纫夏却把他往床上一按,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你好好躺着。我又不是不认识路,还用不着一个醉鬼送我出门。”
莫名被归类入“醉鬼”行列,谈铮百口莫辩。可奈何祁纫夏态度坚决,他不得不依言照办,任由祁纫夏关上他卧室的房门,背影消失在愈窄的缝隙中。
从卧室里出来,祁纫夏背靠着门,在原地平复了一会儿心绪。
她发现,每当和谈铮在一起,她的行为就极容易出格。
扪心自问,今晚若不是代驾司机还等在车里,她真的拿不准,自己是否会答应谈铮留下的请求。
这太危险,祁纫夏告诉自己。
得保持理智。
谈铮的房子很大,虽然没有走遍每个角落,但就祁纫夏根据已有的线索估测,面积应该不会少于三百平方米。毕竟单从卧室到厨房,就有好长的一段路。
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家。
那间陈旧但温馨的房子,面积仅仅是这里的三分之一,却是外公外婆去世前给女儿和外孙女留下的唯一不动产,遮风挡雨足够。
她识字早,也爱看书,别的孩子还在为玩具争风吃醋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囫囵吞枣地看古诗词。
某天读到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她联想到的“广厦”,就是自己家的样子。
后来现实教会她割裂,她隐约明白过来,在某些人的眼里,其实她也是“寒士”中的一员。
万幸,谈铮不会这么想。
祁纫夏坐在门口换鞋,唇角微微扬起了弧度,眼神里涟漪不断。
出门等电梯时,电梯正在上行。祁纫夏按了下行键,只以为是其他楼层的住户,一边等待,一边拿出手机给李素兰发消息,说自己很快就会回家。
17、18、19——
20。
数字停留在此,再无变动。
电梯门开了。
祁纫夏放下手机,正欲踏进去,忽地僵在原地。
只见电梯里走出来一个西装笔挺的高个子男人,眉目严肃,气质冷峻,满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优越精英气息,自带制冷空调一般的气场。
他踏出电梯,和祁纫夏四目相对。
“你是谁?”他上下扫视两眼祁纫夏,冷淡地问。
祁纫夏只觉得古怪,她可以确信自己和这个男人从未见过,对方却莫名其妙地上来过问她身份,实在可疑。
她防备地后退半步,没答这人的话。
那人见祁纫夏不说话,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祁纫夏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楼层格局收于眼底,电光火石之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栋公寓,采用两梯一户的设计,此单元此楼层,只有住着谈铮。也就是说,到这层楼来的人,大概率是谈铮认识的人。
“请问您是?”即便已经猜出这种可能,祁纫夏依然保持着谨慎。
那人露出些许不耐烦,拧眉说道:“我是谈铮的大哥。”
祁纫夏一怔。
想到回来路上故意不接听的几十通电话,她隐约发觉这个碰面来得不是时候。
就谈铮刚才的表现,不难猜测,至少最近,两兄弟正处于矛盾之中。
“我是……谈铮的朋友。”她到底没有完全说实话,“他今晚参加朋友聚会,喝多了酒,我送他回来。”
谈钧冷声道:“喝多到连电话都没力气接?”
祁纫夏尽力帮忙打圆场:“他确实喝醉了,而且一直说头疼,刚回家就睡下了。”
谈钧神情晦暗,复又打量祁纫夏,眸光沉沉,如一头暂且收了利爪的狮子,“你是他的——朋友?”
他着重强调末尾二字,仿佛在确认,又仿佛不信。居高临下的姿态却分毫不减,话里户外透着一种意思:不管她是谁,都无关紧要。
这般模样,凭空让祁纫夏想到了祁家的两兄弟。
言语做派,简直如出一辙。
她心中不舒服,同时碍着谈铮的关系,不好与之对峙,敛眸说道:“嗯,是他的朋友。”
谈钧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急于离开的祁纫夏抢了先:“不敢耽误谈总的时间,恕我失陪,先走一步。”
她没再顾及谈钧的表情,直接进了电梯,按下负一楼的按钮,随着两扇金属门的关闭,消失在谈钧的视线里。
到了地下停车场,小张果然还在尽职尽责地等待。
见了祁纫夏,他没多话,只是帮忙打开车门,问:“小姐要去哪?”
“仁化路。”
“好。”
宾利车起步上路,留下一道长长的红色尾灯,像黑夜被电流划破的伤口,粘稠、淋漓。
谈铮在卧室里没躺多久,便又听见门铃的响声。
他笑着走起身,眼角眉梢一片似水的温柔,忽然觉得丢三落四似乎也不是坏习惯。
“落下什么东西了?”
黑色胡桃木门打开,谈钧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瞬间收敛笑意,周身气温都跟着降了两度,“怎么是你?”
谈钧反问:“不然你以为是谁?”
他意味深长地审视谈铮松开的衬衫领口,“以为是刚才那个姑娘?”
谈铮皱了皱眉,“你都看见了。”
谈钧冷笑,“面对面撞上的,想不看见都难。”
谈铮终于按捺不住,寒着声音质问:“你都和她说了什么?”
“这就着急了?”谈钧挑眉,“可不像你的作风啊,小铮。”
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头痛,随着谈钧的出现,再次席卷感官。谈铮眉心纹路愈深,强压下火气问:“你又是打电话,又是直接上门,到底有什么事?”
谈钧抱着胳膊,似笑非笑道:“下星期是我生日,按照妈的意思,还是在家里办,该请的朋友和合作对象都得请,也借这个机会盘活盘活关系。”
“我知道是你生日,到时候会回来的。”谈铮没什么耐烦,“就这事?”
谈钧微微一笑,“当然不止。”
他在门口站了这么会儿,谈铮全无请他进去的意思,谈钧看在眼里,却没有与他计较,反而摆出兄长的架势,往谈铮肩上不轻不重地一拍。
“祁总今晨致电,说过两天来公司拜访。”谈钧说,“他特别说明,他家大儿子很敬重你,让你将来多带带他。”
谈铮攥着门把的手骤然收紧。
“干的不错,小铮。祁家是很好的合作对象,如果能够长期发展,对我们有利无害。”
谈钧说罢,笑着轻叹一声,“要不是祁家没有女儿,我还真想借你的手,把他们套个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