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瑞仪的脸上没有惊讶。
她今晨特意早起,在镜子前认真穿戴了足有两个小时,再乘王敏华的车,赶到她家公司下属的工厂。
不为别的,她就是要带着气派和骄傲来看看,李素兰这个贱女人是如何被狼狈赶下工作岗位的。
“看来我没有来迟,”赵瑞仪微笑,孔雀开屏一样地抖抖身上的菲拉格慕,“丢工作了?真是遗憾啊,你们家连唯一的经济来源都要失去了。”
那种微妙的蹊跷终于落到了实处,祁纫夏立即反应过来:“是你在搞鬼?!”
赵瑞仪耸耸肩:“小姑娘,说话要讲证据。明明是你妈年纪大了不中用,难道还要留着她拖累厂子的效益吗?”
李素兰扯扯祁纫夏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和赵瑞仪正面起冲突,但祁纫夏岂听得她这么诋毁自己的母亲,脱口就反驳:
“年纪大了不中用?那也拜托你看看自己,又比我妈小几岁?我妈妈靠着自己勤恳工作养活家庭,问心无愧,可你呢?你花的钱,有一分一厘是你自己赚来吗?”
这话扫射范围太大,连一旁的王敏华都自觉被波及,忍不住道:“你这个小孩好没礼貌,怎么说话呢?”
一向经不住刺激的赵瑞仪,这会儿却不见愠色,只是在祁纫夏和李素兰之间来回扫视,毫不掩饰轻蔑。
“算了,敏华,谅她妈妈刚失业,心怀怨恨也是难免。”她话锋一转,“不就是工作嘛,在哪里干不是干?我倒是有个不错的职位推荐给你。”
祁纫夏直觉她没好话。
“——我家前两天走了个保洁阿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她的眼里淬着得逞的痛快和怨毒,“李素兰,你要是真的急着找工作,不妨来我家试试啊?月薪一万,肯定比你之前的高。”
饶是李素兰这个脾气好的,听见这话,也不由得涨红了脸。
做保洁不丢人,但是在赵瑞仪家做保洁,简直就是要她们母女尊严扫地。
“谢谢你的好意,”李素兰抢在祁纫夏之前开了口,强撑着体面,“但是我应该还用不上。”
赵瑞仪本就没指望李素兰能接受,闻言也只是冷笑:“行啊,那你就继续穷着吧。不过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别等哪天你女儿急需用钱走投无路,上了某个老男人的豪车,有你哭的。”
这话羞辱到了极点,李素兰万万没想到,赵瑞仪竟能说得这样难听,愤怒质问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的女儿,不可能是你说的那种人!你血口喷人!”
祁纫夏看着母亲挡在自己身前,像面临极度危险时,挺身保护巢中幼儿的孤燕,执拗而勇敢。
“妈,你别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她把李素兰往自己身后护了护,眼神冷漠地从赵瑞仪脸上扫过,“也许她见过谁上了祁建洲的车,从此就开始胡乱咬人,也算可怜。”
赵瑞仪骤然被戳痛处,脸色一青。
但她偏要张扬自己的声势,绝不肯露怯:“你胡说什么!老祁才不是那种人,都是那些狐狸精成天勾引!”
话里自相矛盾之处,简直要令祁纫夏发笑。
她仿佛忽然看透了赵瑞仪的外强中干,接着反问:“哦,那大概就是她认识的人里,有这种先例吧。”
说罢,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王敏华。
对方立刻进入防备状态,如同竖起满身刺的刺猬,同时又惊又疑地看向了赵瑞仪。
赵瑞仪立刻反应过来:“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我才没有……”
“没有吗?”祁纫夏不给她说完话的机会,“那就是臆想杜撰了?看来你比我奶奶更需要去看医生,好好治一治你的妄想症。否则这病在祁建洲面前发作起来,说不定,他的车里真的要多几位座上宾了。”
这话无异于狠打赵瑞仪的脸。
她气血上涌,只以为受了奇耻大辱,指着祁纫夏颤声说:“你……你竟然敢对我说这种话?!好,好,我会马上打电话给我认识的所有公司,只要是我能说得上话的地方,永远不会雇佣你妈,还有你祁纫夏!”
在边上旁观的王敏华,完全没料到事情竟然是如此走向。
祁纫夏和李素兰或许尚不知话里轻重,她却心如明镜。
单单一个祁家能做的,确实有限,但赵瑞仪人脉关系广,如果真的挨家打过招呼,祁纫夏或许还能去外企里拼一拼,李素兰倒是真的再难就业了。
王敏华心想,到底在自己的地盘上,事情闹大,对她可没好处。于是笑着拢过赵瑞仪的肩说:“瞧你,不就一个老员工吗,气成这样。来,带你上去喝茶,别在这外头热着。”
她拉着赵瑞仪经过祁纫夏身边,蓦地听见她说了一句什么,只是声音压得低,很快就被聒噪的蝉鸣掩去。
*
李素兰失业的消息,不知怎的,竟然辗转传到了谈铮耳朵里。
接到谈铮电话时,祁纫夏在招聘网站上浏览各类兼职信息。
“听说你妈妈暂时没去工作了,是真的吗?”
他问得很委婉,没有直白讲出“失业”或是“裁员”之类的词汇,似乎在顾及祁纫夏的自尊。
祁纫夏对着招聘要求修改自己的简历,分出心神回答:“是真的。你从哪里听说的?”
“……祁家。”
祁纫夏打字的节奏忽而受到影响,接连错了几个字。
她写到在校经历,罗列了自己获得的荣誉,联想到岗位要求,最终还是觉得冗余,用力连按了删除。
从那几声过分重的键盘声里,谈铮听出了什么,解释道:“我去那里,为的是工作,你别多想。”
祁纫夏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不要太过生硬,但出来的效果显然不尽如人意:“和谁来往,是你的自由。不用管我。”
谈铮倦倦叹气:“这就是气话了。”
还没到正午,家里空调尚未开启,闷热交加,心底的气恼得了高温灌溉,滋长得很是肆意。
“不然我还能怎么说?”她不隐瞒自己的不爽,“让你不和他们来往?拜托,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她的率性坦诚总被掩藏得很好,乍一显露出来,谈铮反倒有几分欣赏。
“当然要直说。而且你就那么肯定,我不会采纳你的意见?”
祁纫夏轻笑:“我没自信和你那日进斗金的工作比分量。”
这话再聊下去,很容易演变成缺失重点的论辩,谈铮索性抛开旧话,另起开头:“我这儿有个好消息,说给你听听,应该能让你消气。”
“什么消息?”
“我有个做建筑工程的朋友,他公司的资料室正好有个空缺职位,年龄和专业都没什么限制,薪水也还过得去。不知道,阿姨有没有兴趣去试试?”
祁纫夏打字的手停了。
“真的?”她半信半疑。
“骗你做什么。”
“真的是……‘正好空缺’?”
她不想自作多情,但巧合巧到这份上,实在很难不让她多想。
谈铮听出她的不放心,忍笑说道:“放心,如假包换的‘正好空缺’。其实说白了,这个岗位也从来没有对外招聘过,都是熟人之间相互介绍,我想你们家的情况应该尤其紧急,帮忙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祁纫夏却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长久以来,她和谈铮之间的天壤差别显而易见。而她把谈铮当做值得亲近的朋友,前提即是平等。
为了维持这份岌岌可危的平等,在谈铮认真向她发出实习工作的邀请时,她几次三番地装傻糊弄。
可现在,天平的一端,被人为地加了砝码。
她要做出选择。
谈铮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心底却传来一阵声音——
奇怪,真奇怪。向来只有别人求他办事的份,哪有这样上赶着送人情还担心被拒绝的事?
但想象到祁纫夏此时进退两难的样子,这份疑惑又变得无关紧要了。
他很理解祁纫夏的顾虑。
在某些时候,接受别人的帮助,远比自力更生来得困难。
况且,祁纫夏几乎把“不愿欠他人情”几个字,明晃晃写在了脸上。
“……好。”
过了许久,谈铮终于等来了祁纫夏的答复,声音轻得宛如梦中呢喃,“谢谢你,谈铮。”
“我不需要你的‘谢谢’。”
他嗓音低沉,把重音放在末尾两字,一句普通的客套话,顿时有了不同的意味。
像调情。
祁纫夏握着手机,心脏处沉甸甸的,一口气不上不下。她很想张口问问谈铮,既然不需要她的感谢,这样费周章地帮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别无所求?
她不相信。
挂掉电话,祁纫夏看着电脑上刚刚改版定稿的简历,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往外投。
*
这天晚上,祁纫夏失眠了。
起因是她半夜起床上厕所,无意中听见李素兰在按计算器,一笔一笔地加总家中开支。
继白天和谈铮的通话之后,她还没想好说辞,且谈铮同样需要时间和那位朋友沟通,便没有将此事告知李素兰。
大概正因如此,李素兰仍然沉浸在失去生计的焦虑之中,在找到下一份合适的工作之前,她只能做到节流。
回到卧室,祁纫夏睡意全无。
空调开着低速风挡,维持室内宜人的凉爽,她随手拧开床头柜上的小台灯,抱着被子发呆。
目无焦距的杂思当中,尚且清明的思绪迸发出极致的默契,无一不指向谈铮。
她回想起重逢之后,两人相处的点滴,越是回忆,心头那种飘忽不定的起伏感,便愈发强烈。
在不知各自真心几何的情况下,透过谈铮的言行举止,祁纫夏竟然有一种诡异的直觉——
谈铮,是不是想和她发展点什么?
念头和疑窦一旦生长起来,就很难消弭。
尤其是某些不经意的细枝末节,经过理性的解剖,露出走向明了的骨架之后,祁纫夏已然不敢再想下去。
她攥着被角,背靠着墙,蜷成一团。
记忆突然就回到几天前,王敏华和赵瑞仪经过她身边的时候。
灼心烈阳下,她轻声说出几句话。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可都记着呢。”
凭她自己,或许真的需要十年,甚至不止十年。
可如果有别人。
她也许用不着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