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风道过谢后,浮台楼的众人各自散去,他接上辛雁荷寻了个无人的角落。
“对不起哥哥,”晏云风正把自己的帕子掏出来,辛雁荷就怯怯地开了口,“我没能遵守约定。”
女孩的声音还发着颤,瘦小的手因为太过害怕而冰的惊人。因为有姐姐的消息而欣喜是真的,对多年相伴的哥哥的感情也是真的,即使他已经在时间的磨损中变得面目全非,却仍然改变不了十年前失去父母时递来那双手的事实。
晏云风用柔软的手帕为她拭去泪花,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只是对自己的亲人付出了信任,错的是辜负这份信任与爱的人。
夜风从某扇没关紧的窗户溜进来,辛雁荷今夜受的刺|激太大,心绪起伏后又被风一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于是晏云风就在楼里给辛雁荷寻了个房间休息,他也准备回花海小屋了。
下楼的时候,迎面走上来一个人,很眼熟,背上箭筒里的箭也很眼熟——是今天在春满楼外偷袭的人。
楼梯不算很窄,两人并肩还有十分富裕的空间,但那人拦在他面前停下,因着矮了两节台阶的问题,在本就高挑出众的晏云风面前,更显得像个无理取闹的稚儿。
那人似乎并不敢真的把他怎么样,杵在那半天,有些发虚,又不肯输了架子,憋了半天才放出一句自以为的狠话,“好狗不挡道!”
晏云风挑眉,“那你还不快让一让。”
“你!”对方骂人不成反被噎,噌的迈上一个台阶,压低声音道:“神气什么,威胁威胁你这不就麻溜地自己滚了。”
他指的还是白日里暗杀辛书蝶的事,倒是不以为耻了。
晏云风没兴趣跟他扯皮,今日这件委托总是让他想起柏晏,像一片挥之不去的云霞,一睁开眼就弥漫了他的整片天。心中五味杂陈下,他只想自己安静地呆一会儿。
晏云风垂眸看着对方的目光像是数九寒天的风,冰冷刺骨又仿佛洞彻人心,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技不如人就不要牵扯无辜。”
他不想再多争辩些什么,也无欲告知别人西行的目的,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已深,浓云遮蔽着繁星皓月,一望无际的花海凋零,除了那间小屋外便只有暗淡无光了。晏云风从屋里出来,催动法力散出无数的荧光点点,映照地这片无人之地像一场与世无争的美梦。
看着眼前这副场景,他不可避免地想起柏晏。
曾经在这里住下的三年时光恍惚间好似历历在目,他还记得第一场花落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花海凋零,心情也仿佛随之落入了泥土尘埃之中。
彼时柏晏偷偷走到他的身后,将一顶花环戴到他头上。花环上的花朵鲜艳明丽,仿佛刚从花枝上摘下来一般,晏云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转身抓住了柏晏的袖子,眼睛里像是盛了一片耀眼的日光,“师父!这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好不好?”
见他这般兴起,柏晏弯了眉眼,笑地人心里软乎乎的移不开眼。他弯腰折下一根枯枝,指尖灵气法力运转,顺着花茎流动催化:“万物抱阴负阳,冲气以为和。”
一簇艳红的天竺葵在他手中缓缓绽开,艳丽地令人忍不住侧目。柏晏将花枝递给他,随后侧身挥臂,以他们为中心方圆数十丈的土地仿佛忽然迎来了春风般竞相开放百花盛开,数不清的花瓣随风而起,看的晏云风呆若木鸡。
“阴阳和谐,故百物皆化;秩序有条,故群物皆别。”柏晏看着愣神的晏云风笑了,声音仿佛响在苍穹虚空,那么远……那么不真实。
晏云风睁开眼,眼前是被荧光替代娇花的花海,夜色深沉更深露重,他抬指于流淌而过的风中轻点。霎时间,凡是被无形之风吹过的地方皆是一片繁花似锦。
他静静地矗立在风中,暗色浓而深的眼底微光闪烁。
一片静谧中,晏云风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衣袍走动的细微声响,那动静极轻,但凡他的呼吸稍重一点就有可能被掩盖下去。
脚步声停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晏云风转过身来,看到一个周身笼罩着一层虚幻的金光,衣着繁复华丽的男人。
神帝的眼型有些锋利,显得他温和地笑着时也像在算计些什么,仿佛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不能轻易相信,非要细细钻磨才能从中探得一丝真相。
自从白鹿将作死的柏晏带回九重天上,他没有一天不在用那双凉薄的眼睛骂人,唯一值得庆幸的也就是如今新生的魔尊格外安分,除了忙着搜集各色形容俊美的男女围着自己转,几乎没什么动静。
但他还是很不爽,平静无波的古井沉寂太久,乍然被充了气,便犹如架在火上的沸水般无法平息。
晏云风没见过他,修行至今,能如此悄无声息接近自己的人他也几乎没见过了,但他幼时的记忆里,柏晏身边似乎也出现过这样一个虚影。于是他不动神色地竖起防备,和神帝一样默默审视打量着对方。
“我还当他养的是什么天纵奇才。”神帝话音一出就失了往日的平和,显得有些夹枪带棍,“原来是个偷生的死魂。”
大概是知道自己这话太没分寸,神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问道:“你便是柏晏收养的凡人?”
晏云风虽然有些不明就里,但对方显然是个与柏晏关系匪浅的,于是他乖顺地点头道:“正是,晚辈晏云风。”
见他姿态从容恭敬,神帝大概还是念着柏晏的面子,没再多加为难。他此行,无非是偶然听见白鹿守在柏晏床前时,念叨着说要十年后将那家伙强行唤醒的傻事,一时气上心头,寻来见一见这个一再扰动柏晏的因果。
过往人间十五年多,柏晏常与他飞信,从一开始三言两语嫌弃小孩难养,到后来长篇大论说着他们之间的趣事,字里行间无不是珍视欣喜,处处都透露出这人在他心里举足轻重的地位。
在神仙妖魔各界,柏晏对人界避之唯恐不及的姿态人尽皆知,加上人人敬畏客气,也就无人与他谈论过人间种种。
因此,柏晏不知道——当某样东西在你心里变得独一无二时,情感的转换仅仅只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
所以,无论是人界还是别的什么,他总归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神帝看着他沉默半响,随后仿佛不甚在意地问他:“你知道柏晏为何回仙界吗?”
晏云风愣了一下,垂下眼睫,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掩藏起来,闷闷发声道:“知道。我那年身体不好,他大概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换来我如今健康的身体。”
“你就这么自信他是为了你?”神帝负手而立,四下而起的风无法吹动他的衣袖分毫。
晏云风不自信,但凡牵扯上柏晏,无论什么事他都不自信。可那人离开的时机那么正好,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曾来见过,除了这个原因,只有躲他了。
可他自私又胆怯,无论如何也不想甚至是不敢承认,柏晏是为了躲他才离开的。那太残酷了,仿佛他只是一个可以随意被抛弃的东西,相处数十载都得不到那人的一丝丝爱。
神帝这么问,几乎是转眼间就击碎了他营造出的脆弱不堪的假象,逼着他承认自己并没有被爱着,那感觉太绝望了,令人霎时间就无法呼吸了。
见他不说话,神帝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着这片法力催生的花海,“这个法术曾经是我教给他的。”
晏云风眼睫颤了颤,目光落在脚边那株天竺葵上。
“我们俩师从同一个人,学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神帝顿了顿,在很多时候他和柏晏是一样的境地。
他因着身处高位,所有人都敬畏有加,因此他也没有能够倾诉的对象。但是如今对着老友养大的孩子,他莫名生出一种身为长辈的惆怅,似乎对这人讲述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也没关系了。
“他从一开始,就被教授些杀伐的手段,没日没夜地浸泡在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里,仿佛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杀戮而生的。”神帝的声音有些轻,抬腿往前走,垂落下来的指尖划过一片片娇美的花瓣。
忽地,神帝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不知何时缀在身后的晏云风,问他:“你见过穿着红衣的柏晏吗?”
晏云风甚至用不着回想,在他记忆里柏晏几乎都穿着月牙白的衣裳,就算换了其他颜色的,也大都是颜色浅淡的。
于是他摇了摇头,道:“不曾。”
神帝的嗓音有些低,轻声说话时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暗哑,“从前,他也不曾穿过浅色的衣裳。”
回过头,他继续往前走,飘渺的声音顺着风传来,仿佛在晏云风眼前描绘出了那人曾经的一颦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