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一骨碌坐起,闻到空气中火焰燃烧的味道,与红鸾对视一眼,二话不说起身往门外冲去。
她们能看到木屋时,大火已经将整座房子吞没,只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阿远身穿单薄寝衣,扶着一棵树,单脚靠在远处焦急观望,长山与裴浩不停从河中取水灭火,小河与房子相隔有一段距离,在熊熊烈火面前,他们两人的力量,更无异于杯水车薪。
红鸾在距离很远时就手中捏诀,尽量控制速度,让火看起来像是自然熄灭,青崖到达木屋近前,火已彻底熄灭,唯余呛鼻浓烟,原本温馨的山间木屋,只剩焦黑框架,立在一片废墟之上。
裴浩将一桶水泼在有火星的地方,嗤啦一声,蒸腾起一股白烟。他气喘吁吁道:“小师父……我明明记得睡前把炉中的火灭了,谁知晚上我们睡着后四周突然燃烧起来,发现的时候,已经很难扑灭……你……”
青崖呆滞地看着废墟,仿佛没有听见裴浩的声音。
没有了。
十几年的回忆,父母留下的东西,满屋书籍游记,她积累的画稿……一夜之间,付之一炬。
“青崖姑娘,这火起得蹊跷,凡是用火之处,我和裴浩每天睡前都会各自检查一遍,几乎不可能有火未灭……”
“青崖姐,你别太伤心,我们帮你重建房子……”
“青崖,火中有术法痕迹……”
周围不断有人说话,青崖听入耳中只觉是一片嘈杂之声,她梦游一般走近,绕着废墟走了一圈,灰烬余温熏得面庞发烫,她跪地抓起一把焦土,似乎终于知道自己居住十七年的房子确实是被烧毁了,哇的一声,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她边哭边擦脸,也不管手上沾了黑灰,几下就把脸擦得像刚刚从火中逃生出的一样。
长山与裴浩手忙脚乱地又是道歉又是递手帕,阿远也单脚跳过来坐在她身边劝慰,而她谁的话也不听,谁的手帕也不接,只管纵声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红鸾拨开三人,揽过她道:“别伤心,我给你在原地再建一座房子,保证与之前一模一样。”
而谁都知道,建房容易,要与以前一模一样却很难。
青崖猛地拨开红鸾的手,哭道:“我都说了我要留下,你为什么不让我留下!如果有我守着,房子肯定不会变成这样!”
红鸾垂下手臂,一时无法反驳。
确实,如果她没有强迫青崖离开,就算有火,以青崖的速度,无论取水救火还是快速找她求助,都绝对不会发展到让整个木屋化为灰烬的地步。
青崖擦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扭头往屋后山坡上跑去。
她一路跑,一路踢踢打打,身后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她,她听到那个声音,却跑得更快。房屋被烧是一场意外,要怪也该怪纵火的人,怪不到姐姐,也怪不到屋里暂时借助的那三个人,可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作出种种假设:假如姐姐没有强迫自己离开,假如那三个人没有住在里面,假如她自己没有多管闲事非要救他们……
这时听他们的劝解,只会让自己更暴躁。
“青崖姑娘,你慢一点——”天黑树密,长山在后面追地磕磕绊绊。
青崖被追得烦了,回头喝道:“不许跟来!”
长山在距离她后面很远之处喊话:“火是怎么燃起来的现在还不清楚,你最好不要落单,免得遇到什么危险——”
“别跟着我!再往山上去,危险的是你不是我!”
青崖无心思考,此时只想去一个地方,丢下这句话后,就加快速度,顺着木屋后面的山坡,一直往后山高处攀爬,没有留心长山的声音是何时消失的。
她一直跑到后山山顶,在两座坟前停下。
那是她父母的坟。
此处地势居高临下,父亲曾说她母亲生前最爱看山顶的风景,于是把她母亲葬在这里,自那之后,父亲常常到山顶吹笛,一待就是大半日。
后来父亲去世,她也把父亲葬在这里,继承了父亲的习惯,也常常来此吹笛。
“爹,娘,” 青崖凝望石碑哭诉,“你们留给我的房子,没有了……”
星光闪烁,回答她的只有沙沙风声。
那栋房子是二十年前她父母共同选址、建造的。里面有他们一起生活过的痕迹。
父亲和她一起生活八年,对她爱护有加,自是印象深刻;母亲在她出生当年去世,本没太多记忆,可父亲在八年期间陆陆续续把母亲的性情喜好、生平事迹反复讲给她听,详细地让她有种也同母亲一起生活过的错觉。
父母离开后,他们的房间几乎一直保持原样,她想念他们时,就去他们的房间坐一坐,看看他们用过的东西,读一读他们留下的文字,将来若有机会,就跟随父母的游记,去游遍大江南北。
这一把火以后……就真的空有回忆了。
青崖失魂落魄地在坟前坐下,望着两座坟茔,眼里浮现出父母在那座房子里生活的情景,她很是怀念父亲教他吹笛、教她识字、整理母亲衣物、偶尔带她出去感受人间烟火的日子。
山坡上传来几声狼嚎,一声接着一声。山里有狼,一般在山坡另一面,今日不知怎么听起来像在她房子的这面。
青崖脸上挂着泪,看向天空,只见月亮在云层中穿行,时隐时现。
夜晚,正是野狼活跃的时段。
这和她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注意力被转移走了一点点。她在坟前静坐,想到父母、父母留下的衣物、书籍,想到姐姐那句轻飘飘的“我们不可能一直在一起”,想到自己作为半妖的尴尬与孤独……突然之间所有伤心事一齐涌上心头,忍不住埋头痛哭。
狼嚎声此起彼伏,她注意到那声音竟是源于她跑来路过的地方。
“糟了!”
长山追她到山林中,不知回去没有,夜路那么黑,普通人可没有她这种五感与速度,如果是裴浩遇见狼还可与之一战,如果是丝毫不会武的长山……
想到这里,眼泪都被憋了回去,她反身往回疾奔,因是下坡,跑得比来时还快,路上又听到两三声狼叫,奇异的是,这几次叫声中夹杂着惨痛呜咽,似是狼受伤后的叫声。
她脚步不停,终于在半山腰密林里看到了狼,共有八只。群狼眼神兴奋,在暗夜里散发出凶狠荧光,盯着中间的猎物——长山。
狼群果然跑到了山坡这面,长山也果然没有半路回去。他左边小臂鲜血淋漓,已被咬伤。
群狼停在他几步之外,怒目瞪视,似是警惕什么,不敢立即扑他。
定睛望去,长山右手握着一根约莫半尺的纤细之物,上面沾满鲜血,分辨不出本来是什么。他面前的狼腹部受伤,细小血洞正与他手中凶器形状吻合。
群狼只停滞了一息,就默契地调整阵形,长山面前的狼与他对峙不动,侧边他不易察觉的地方,有两只狼绕到他身后匍匐靠近,作势欲扑,青崖大呼:“小心背后!”
长山急速转身,恰好用手中武器刺中一只偷袭扑来的狼,青崖纵身跃起,及时一脚踹开另外一只。
群狼见另有人来,纷纷龇牙咧嘴,凶相毕露。
“退!下!”青崖落地,抬头环顾,睥睨狼群,朗声怒斥:“这是我的客人,谁敢伤他!”
“姑娘小心……”话音未落,长山敏锐地觉察到了某种非同寻常的气氛。
没有一只狼再敢靠近。
月亮透过云层洒下朦胧的光,似有一种看不见的锐利力量,以青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狼群的凶恶杀气像蜡烛熄灭一样倏然消失,狼们个个收起攻势,头狼“嗷呜”一声,八只狼一齐有序撤退,不到片刻,消失在黑色密林深处。
群狼走远,青崖转回身来,抽走长山手中的“武器”细看,竟然只是一根竹签,不可置信道:“你就用这个戳伤了狼?”
长山道:“动物的要害与人类似,有些穴道,虽不能致命,戳中却足以造成能让它们失去行动力的剧痛。当然,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也支撑不了多久。”
他说地轻巧,可看他鲜血淋漓的左臂,就知定是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危机,全靠他机智冷静才勉强撑得片刻。
青崖带了几分薄怒,没好气道:“不是说了让你回去,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看,被咬伤了吧!”
“我……担心你。”
“担心我?你功夫不如裴浩,更不如我,能保护谁?”
青崖气闷了数日,这晚惊惧交加,情绪繁杂,话说出口才觉有几分无礼。
长山一愣,旋即低头自嘲:“是啊,我谁都保护不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青崖恢复理智,知道自己说了伤人的话,低头揭开长山袖子检查伤口,拿出手帕给他包扎,“先止血,回去再清洗上药。”
一说“回去”,她惆怅地想起自己的房子已经没了,那么她回哪里?回废墟里去么?
“对了,青崖姑娘,”长山在身边石头缝隙里摸索,摸出一个卷轴,用袖子垫着抽出来,“我是想追上你给你看这个的。”
那是他遇见狼时,第一时间藏起来的东西。
卷轴微微发黄,一看就有了年头,青崖眼神一亮,把手在衣服上擦干净才接过卷轴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父母的画像,这画像一直挂在她的书房,也就是借给长山暂住的房间。
“是我爹娘的画像!”她惊喜道,“你从火中救出了我爹娘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