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日,书房外垂着湿润、清透的雨幕。
商司予撑着一把槐黄色的油纸伞,听着淅沥的雨声,眉眼低垂走在路上,长满青苔的路面留下鞋痕。
没错,她今日还是得去书房,听从卞和玉的“教诲”。
昨日一下午,她就专注地“干”坐在那儿,装出一副神情认真、恳切向学的模样,一会蹙眉作犹疑状,一会手忙脚乱地翻阅古籍,书页“哗啦啦”的声响偶尔引得卞和玉也侧目看她。
这倒并非是她不想学,而是另有其因。
一是她在吴国学习看书之时,都只是依赖于夫子们的教诲,公良俭那时又会帮她断句,因此关于“句读之学”,她学得并不精炼。
二是乐理的经论实在是无聊,通篇大论都只是讲解祭祀大宴上的种种礼乐之声,甚至细致到“乐”音调的大小,是否与祭祀之礼相和谐一类的规矩。
三是卞和玉要她做的,她偏不想做。
若非她努力控制着眼角,不让它彻底地垂下去,恐怕不过两秒,她就能轻易地阖上眼睛,睡得像个死人。
但她现在想通了——
她要学,不仅要学,还要学得高效,学得细致入微。她将齐国的祭祀之礼刻在自己的心中,恰如篡改、伪造卦象一般,毕竟年轻气盛的齐善公可比年老体弱的吴闵公难对付多了。
卞和玉不是想让她成为祭司么?
不是想将她送上祭坛,成为那青铜方鼎中的祭品么?
那她便遂了他的愿。
只不过她想反制于他,她要让卞和玉成为那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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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司予几步迈入屋檐下,收伞之时,屋内那人就出声了,“你来了。”
世间所织就的“珠帘雨幕”骤然展开,滴滴答答,砸向青石板路,四溅开来。
她倏忽间顿住手上的动作,油纸伞上的雨珠迅速地滚至伞柄,且挤作一堆,打湿她的手心。
她无奈失笑,抬步跨过门槛,目光略上移,就看见了发出那浅淡声音的人。
卞和玉就站在书架前,捧着一卷竹简,正垂眸瞧着,汉白玉色的深衣显得人浅淡如玉,多了几分清简。
这会儿倒是不像玩弄权势和人心的上位者了,也不像生来尊贵、受过儒者教诲的谦谦君子。
毕竟那清隽的顺从的眉眼,没有丝毫的戒备之意,还有那清瘦的、一览无余的身姿,那瓷白的脖颈安然地垂着。
有些像……
温良而安分的、乖巧等娘子回家的俊朗郎君。
可那“温良郎君”并不温良,他放回竹简,三两步就走到窗侧木桌前坐上,音色淡淡:“近来祝史大人学得如何了?”
商司予无法回应:“……”
果然美色误人。自己这个奇葩喜好是该好好整改一下,垂涎其他人也就罢了,怎么能对卞和玉也如此?
一朝不慎,她便会蹈入他的罗网、堕入他的圈套,面前这人衣冠楚楚的,狠心起来可是会要了她的命。
檀木桌面很宽敞,左侧是卞和玉的领地,而右侧就是她的领地,井水不犯河水,两人就各自坐在两侧,相安无事、从不越界。
卞和玉神色认真,垂下好看的眼睛。
商司予远远瞧去,只见他面前摆放了两三只小碟,里面似是装着不同色的墨汁,往日他的右侧桌案上只会放一个砚台,今日倒是不同样。
这人是要作画?
商司予的目光缓缓移开,桌案的右侧摆放了一摞书,都是昨日他精心为商司予挑选的乐理经论、仪礼规范相关的古籍。
她却只艰涩地读完了一本。
但商司予现在学聪明了,她大跨步地走至书堆前,撂下两本古籍,揣在怀里。
随之再“啪”的一声放在卞和玉面前的檀木桌案上。
卞和玉抬目,带着一丝疑惑瞧她,“你做什么?”
商司予垂眸,却瞧见桌案上的洁净宣纸多了几道青绿,寥寥几步,便已勾勒出一座翠山溪涧的轮廓,浓淡适宜、笔触细腻,可见画师技艺高超。
她知晓他写字好看,却没想到他作画也这般厉害,像是赋予了画作生命一般,扑面而来的都是清新的山间气息。
但她夜夜煎熬,白日还得忧心看书温习仪礼、乐经,他居然还有这般的闲情雅致来作画?
“闲人”卞和玉见她愣神,又问:“祝史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他语调平淡、没有一丝起伏,但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眸中的不耐和恼意,似乎就是觉得她打扰到他的清净了。
情境如此的相似,一如昨日。
商司予本想让他在这一摞古籍上断好句,以便她更好地温习和理解,但这显然不怎么现实,他虽是个闲人,但他对她显然没有这个耐心。
但她还是开口了:“卞公子,我之前在吴国的师长是公良俭,他教习我之时,便会替我断好文章篇目中的句子,随后再为我解释晦涩的字句。”
卞和玉轻嗤一声,“国师教的你么?”
他懒懒地歪在座椅上,嘴角勾起一丝笑,淡然吐出那“难怪”二字。
商司予突然觉得自己眼瞎,这样的人她是怎么说出“温良”二字的?
卞和玉没再继续理会,他无情地挪开她扔在宣纸上的古书卷,继续执笔作画,垂头不语。
她按住额角,走至他身前,遮住了大片混沌的天光,以至于面前这人无法进行手中的动作。
卞和玉默了片刻,终于搁下笔,抬目看她,“祝史想要怎样?莫非还要我教习你那些字句的意思么,我可不像国师那般,耐得下性子。”
“况且,”他清淡的目光微凝。“我为你拣选的古乐经论的古书都是十分精炼的,看着不费眼,读着不拗口,理解起来也不费脑子。”
商司予:“……”
他从容拒绝,且给出了商司予无法辩驳的借口。确实那些古籍就是字小了些,但篇幅排版精炼、遣词造句简约、乐理经论也足够透彻,若非这些优点,她连一本书都看不去。
但齐国“筛选”祭司的时候,是在暮冬初,如今是子月初,只有一月的间隙了。
商司予要用一月的间隙学完这一大摞书,而且卞和玉只是拣选一部分出来放到书桌上,还有其他的堆叠在书架上没拿出来。
她想,一口气再怎么也吞不下这么大的胖子罢。
况且她不能只做温习书本这一件事呀。
但为何卞和玉一点都不急?
她恨恨咬牙,勉强地笑,“卞公子可还有再精炼一点的古书?这些实在是太多了。或许你再从其中拣选出更重要些的古乐经论,这样我看得舒心,也就不会来扰你了。”
“不急,此事贵在持久。”卞和玉轻声。“古音是由人心而生也,人心动,古音成。你的心不静,且无心思向学,就学得吃力。”
他语调似带着不屑,“即便我为你拣选、择取了精要,你也仍旧是昨日那般,祝史大人,你信不信?”
……绕了半天,也说得那般深奥动听,不就是不愿为她减轻负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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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刻钟,商司予将书卷摊在面前,撑起下颌,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书页的边角玩了起来。
她打了个哈欠,本想着眯一会儿。可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卞府的书房中,身边还有个“活人”。
这倒也不怪她恍惚了。
窗棂外的雨声太大了,卞和玉也实在太安静,她侧耳仔细听,也只听得他清浅的呼吸声。
“哗哗”的翻书声也几不可闻。
莫非他还在作画?
商司予侧过眸子,以眼角余光瞥向他,只见他面前白净的宣纸已彻底被黛山给覆盖。
松林翠柏、银石清泉、沟壑纵野,窗外的雨丝从缝隙中洒进来,愈发使得这副画作更加生动,带来些浅淡的凉意。
她心中讶异。
他所作的画,竟是和他人一样清且淡,氤氲着缥缈的雾气,端方谦礼的姿态令人心驰神往。
淅沥的雨声敲在屋檐上,颇有些喧哗,再加上桌案正待她采撷的古籍书卷,她便心生躁意。
但见到他铺陈在桌上的画卷时,心莫名地静了下来。
卞和玉执笔沉吟,似是对自己的画作还不大满意,便抬手蘸墨添色,却不曾想“啪嗒”一声,画笔掉落在寂绿的山上,浓墨绿汁晕作一团,坏了整副画的美感。
商司予一惊。
这就好似青铜獬豸雕塑无端地失了尖角,也似纤尘不染绣帕无端地烫出了一个洞,其显现的却不是残缺的美感,而是使画作变得支离破碎,令人感到恐惧、遗憾。
卞和玉愣怔地看他面前的画卷,眼底都是浓郁的痛色,不过他清雅的侧颜依旧好看。
她看向他的手,骨节细致、匀称且修长,分明是一双好看的画者的手,此刻沾染了些青灰的墨汁,更显得清泠。
但他的手此时却发着颤,青灰的墨汁顺着纤长的手指滴落,似是春初被大雨打得蹁跹、摇晃的荷叶一般,惨白、残败。
迥劲有力的字迹、笔触细腻的画作都出自他之手,但如此好看的一双手,却不是一双正常的手。
“……卞公子的手,曾受过伤么?”商司予忍不住问。
她早就想问了,在吴国之时她就瞧见他写字之时,毛笔会无端地掉落,他的手似是失力,甚至无法支撑他写字超过一刻钟。
而若是他要作画的话,他的手便是半刻钟都无法支撑了么?作画确实是要比写字难些,手腕的运势,下笔的轻重,墨汁的变换……这些步骤都要更加繁复冗杂些。
卞和玉皱着眉头,将轻颤的手指合拢、再张开,直至白皙的手出现星点的红痕。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眸中看不清是什么情绪。“没有,我只是画得累了。”
商司予敛眉,将手中的书页攥得更紧了些。
他这番回应是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与他之间的关系本就微妙,说是“盟友”罢,但他已经背信弃义地掌控她了。
他有她无法触及到的过往,而她也有。
两人之间本就是心照不宣。
但商司予还是忍不住揣测,这般的如玉佛一样的人,似乎没有软肋、没有死穴,同样的他也没有情绪起伏,淡然得近乎冷漠,似是一缕青灰的晨雾。
她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刀剑难入。
明明她不该这样。
但克制不了。
屋外连绵一片的冷寂的雾气,雨声愈来愈沉重,似是敲在她的心头一般,惹得她睫羽轻颤。
卞和玉却轻声笑起来,“这不是托了商祝史的福么?”
商司予疑惑蹙眉。
但她猝然间又回想起来,那时公子庆许每日都会来到天牢中,用长鞭和棍棒折辱卞和玉,他的手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难。
公子庆许与卞和玉寒暄的第一句话,似乎就是:“卞公子近来的手如何了?”
庆许似乎早就知道卞和玉的双手有问题。
不然他不会只盯着卞和玉的双手打。
想来他们在周朝做质子之时,还颇有些渊源。
商司予指尖泛出凉意,抬目看向卞和玉,只见他已然舒展眉目,双手搁在背后,似笑非笑的眼眸也正瞧着她,他倒是将自己的脆弱隐藏得极好。
……不过为何又扯到了她身上?
又是因为她将吴闵公之死嫁祸到了他的身上么?
这本旧账到底还有完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