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的这场动乱尤为大。
商司予整日待在寝殿中,外面并未有什么风吹草动。但卞和玉日日早出晚归,恐怕就是在酝酿一场大的风雨。
见微知著,渐渐地来给她送饭菜的侍女都不再来了,在殿门外监禁她的侍卫们也都撤下去了,偌大的宫殿之中,好似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商司予连忙提起衣裙跑出来。
高耸如云的红墙庄严地伫立着,院落的枯枝残叶掉落在地上,偶尔有几只乌鸦掠过天际,传来声声嘶哑的鸣叫。
她仰起头,乌云聚拢起来成了庞然大物,仿佛已经蚕食了吴国城池的一大方,如今正在朝她的这一角行进着。
——好生压抑。
卞和玉也不在寝殿内,空落而死寂。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阿俭听了卞和玉的话,修正了卦象。
吴国原本的那副卦象,是昭示着血光之灾的“大凶”。
现在难道是在“上演”血光之灾么?
商司予不寒而栗。
乌鸦的鸣叫声又传来,它停在屋檐上,胸脯微微起伏着,又开始啼叫起来。
商司予的脑海中掠过一个清瘦而苍白的身影。
——公良俭被卞和玉擒了,在地牢之中受着酷刑。他的身子原本就弱,如果进了地牢那真是九死一生。
兔死狗烹。
很简单的道理,国师已然修正了卦象,对卞和玉再没有其他的用处,卞和玉就不用再对自己和国师那般客气了。
如若国师没有修正卦象,卞和玉也不会轻易饶恕他。以卞和玉的性子,要么不动,要么就是“一锅端”。
——吴国的所有臣子,他都会一一清算。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狂奔出了殿门。
两重青黛色的锦衣交叠在她的身前,像是两道锁链一般,妨碍了她的动作。
但她跑得更快了,步摇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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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的,出了殿门,一路上尸骸遍野,可能是还没来得及清理,散发出来一股腐烂、糜坏的气息。
暗红的宫墙被染成了鲜红,随后鲜红又沉寂下来,再变成了暗红。
——就是不知那层层的宫墙上,到底染了多少人的血。
商司予目睹了那么多具尸体,她更加慌乱了,六神无主地跑向国师府,一路上都在祈祷。
往日的占卜,天意就是君主之意。
——因此她是不信天意的。
可是如今她真的希望上天能显灵,天意能够眷顾她一次,不要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并安然地享受着她的痛苦。
可国师府空无一人,只有零星的几具尸体。
墙角的野草被秋风吹得晃动,带着暗红的血迹,隐在乌黑的屋檐下,格外悠闲。
商司予就是在这儿发现了流朱的尸体。
秃鹫蚕食着她身上的腐肉,血静静地淌了一地。
——她已经死了很久了,面目已经很难辨清,头发掩盖着她破败的五官,唇角隐隐带血。
商司予猝然睁大眼睛,险些跌跪下去,她扶着红墙,缓缓地蹲下身来,双手抱住膝盖,蜷缩在墙角。
——这真是一个很安全的姿势。
双手环膝,将头埋下去,仿佛为自己树立一道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威胁,死亡、欺凌、哀痛这些痛苦都被隔绝在外,难以近身。
但其实,最易于攻破了。
如若有权有势,便可以筑起一道真正牢不可破的壁垒,所有的人都会臣服于你,而你也不会受到别人的欺凌。
商司予埋着头,近乎痴迷地想着。
——要是我有权有势就好了。
那样的话,她不会流落到吴国,更不会坐上“祝史”这个位置,成为吴闵公随意唆使的一条犬。
小许和慈生爷爷也不会被送入虎口,流朱不会死,公良俭和公良溪也不会这样下落不明。
——至少不是因她而死。
她的身上已经背了太多条命了。
“要是我有权有势就好了……”
喃喃的低语声,带着一股子的不甘和哀伤,在渐渐低垂的日暮下响起,恍若祭司的魔咒。
白皙葱白的手攥紧了衣料,发着颤,浓郁的血腥气息传来,她将头埋得更深了。
她将头埋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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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她惶然地走到了地牢之中,还没见到公良俭的时候就被卞和玉出手拦住了。
他依然是锦衣在身,只是沉寂的眉眼变得凛然,看着她的眸子浓得像墨。
“你不能去。”
商司予抬眼睨向他,干脆破罐子破摔,“自古成王败寇,卞和玉,你干脆杀了我。”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卞和玉凝视着这位吴国的商祝史,她的发髻凌乱,衣裙上隐约可见血迹,一张清透好看的脸隐在黑暗中,眉眼睥睨着,带着一股狠劲,显出近乎疯魔般的艳丽。
半晌,他垂眼,清润如山涧的声音不那么自然:“对不起,这并非我的本意。”
商司予甩开他的手,后退几步同他隔开了距离,讥讽道:“本意?什么才算是卞使节的本意?”
“攻破吴国城池的那一日,你就该料到这个结局。而你现在来跟我谈本意?”她险些怒吼起来,勉力保持着自己的思绪,“原本两国井水不犯河水,吴国每年依然在向周天子朝贡,任其调遣。”
“历朝历代,不都讲究出师有名么?”
商司予走近他,蹙眉道:“卞使节,你的‘名’是什么?权势、土地、人民、复仇?”
卞和玉的目光变得晦暗不明,他的眉眼依旧清润,五官在破落的光影中更显得好看。
只是这样好看的一张皮,套着一个罪恶的灵魂。
他的脸色在听到了商司予的话之后,变得灰败下来,像是瓷器中放了几日的花,恹恹提不起精神。
地牢的通道尤为空阔,只有莹莹的几盏灯火设在道路两旁,像是阴曹地府一般,幽微而寂静。
“卞使节,你现在愧疚、懊悔,有何用?”
商司予带着恨意,一字一顿地道。
——流朱死了,公良俭兄妹二人也被拘禁在地牢之中。
她太过于绝望了,无权无势,往日“祝史”的荣光与其说是尊贵的荣誉,不如说是上位者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层枷锁。
到如今,她依然什么也做不了。
——她谁也救不了。
泪水已然打湿了她的衣襟,商司予的眼尾发红,又发涩。她缓缓蹲下身来,两只葱白的纤纤手又攀上了双肩,青黛的衣裳泼洒在地,散作一个圆圈。
卞和玉神色悲戚,闻言沉静下来,不再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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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商司予又回到了老地方。
她被卞和玉拘禁在寝殿之中。
一个年纪很轻的侍女日日都会给她送饭菜,她性子活泼,话很多,还是卞和玉从周朝带来的一个女婢。
因着这个侍女年纪小、戒心轻,商司予便想着如何忽悠她,并从她口中套出点什么消息来。
“阿落啊,你喜欢热闹,”她见这个侍女眉飞色舞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如今,吴国的外面想必很是冷清罢?”
这个侍女的名字唤作阿落。
“嗯……”阿落双手捧着一张巴掌脸,皱起眉头说道:“算是罢,对我来说算冷清,但是对商姐姐来说,定是热闹的。”
商司予眉眼攀上了笑意,不置可否。
“为何?”
阿落有问必答,皱起一张脸,“因为我觉得,商姐姐你是一个性子比较冷淡的人。什么都在意但什么也不在意似的。”
——什么都在意,但什么也不在意。
商司予垂眸,这个小侍女所说出的话,竟如此的准确。
一针见血。
“国师府衰颓了,”商司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随口问道:“如今国师府的人都去了哪?”
但阿落的性子虽然热忱,也天真、纯澈,但她毕竟是卞和玉的人,现在只是因为年纪还小,芯子没被染黑罢了。
她神色不安,含糊地答道:“卞公子不许我说。”
——罢了。
商司予也没想能从她口中套出什么话来。
阿落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发髻挽好了垂在两侧,说道:“等公子同意了,我就立刻告诉商姐姐!”
商司予神色恍然,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多年未见的小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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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官季殊也死了,听说是被卞和玉杀的。
商司予听见这个消息,眼神黯淡,嗤笑一声:“他杀的人还少么?”
毕竟吴国的这场局就是卞和玉设计的,大水已然冲了龙王庙,而他依然能言笑晏晏地稳坐高台,血不沾衣。
同她说话的侍女好似很惊讶的样子,反驳道:“我们公子很文雅的!”见商司予一副深沉的模样,来了争论的兴致,“真的真的,他待人温和有礼,从来不发脾气。”
——装的。
不过商司予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了,她移开目光看向别处,甚至不肯敷衍地点一下头。
要她承认一个刽子手温和有礼?
做梦。
“这次吴国兵败死了好多好多的人,”侍女夸张地睁大眼睛,继续说道:“公子可伤心了。”
“茶饭不思么?”商司予问。
侍女点了下头,“公子自那日回来便没了胃口,整日都待在寝殿中,茶饭不思地消瘦了好多,”她仰头惊讶问道:“商姑娘为何知晓?”
商司予的双眸染上了浓郁的灰色,她顺着侍女的话嘲弄道:“自然是,温和的人,杀了人都会茶饭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