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又陆陆续续地跑进来好几个医者,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有不少的银针,来协助进行这场查验。
人心惶惶,众人被封锁在了殿堂里,只能干坐着。
医者们的行动非常的迅速,已经有几个异国的使者被刺穿了手指,龇牙咧嘴地喊疼。
一位医者走到了许国使者的身边,知道这是位大人物,能同吴闵公平起平坐,神情极谦卑地问道:“请使节伸出一只手罢,这样才能找出真凶,确保大家的安全。”
只是这位许国使者偏偏不作任何退让,眉峰一扬,直直地看向吴闵公,嗤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这句话一出来,不少使者便又附和起来。吴国本是宴请各国使节来做客的,宴会上的任何意外都是吴国的责任,死了人更是闹得人心惶惶。可吴闵公第一时间做的不是安抚众人的情绪,而是呵斥、拘禁众人。
现在更加得寸进尺地来搜他们的身,许国的使者本就心高气傲,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他终于忍不住了。
“是啊,是啊……我们远道而来,是颇仰仗吴国的权势,敬畏您,才给你这个面子。”方才那个东皋使者又说话了,语气委屈:“不想却在这受尽污蔑,实在是令人寒心。”
“不错,吴闵公凭什么搜我们的身?我们好歹也是代表着诸侯国的面子,他又不是天子,他的话我们为什么要听?”
“……”
坐在高台上的吴闵公,听到这句“他又不是天子”彻底爆发了,太阳穴旁的青筋突兀现起,目光森冷异常,犹如寒冰刺骨。
庆许同样也是,差点破口大骂。
这吴国父子俩的脾性,当真是如出一辙。商司予安静地看着台上的戏码,这样想道。
吴闵公捏紧了拳头,吞咽的动作使得他的颧骨凸显出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怒气压住,他微微笑道:“见谅啊,各位远道而来,如今出了这个意外,的确是我吴国招待不周、有失远扬。”
“但今日的搜身查验,不也是为了各位么?凶手想必还在宴会上,若是放他走了,”他的老眼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回到了许国使者的身上。“那想必死的就不仅仅是齐庄公了。”
吴闵公的这番话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他原本就专横、野蛮,想当初因为其他诸侯的掣肘以及周天子的压制才有所收敛,如今国力强盛起来,便如脱缰的野马,再没人能够束缚住他。
——这不,周王朝一向注重各国之间的礼节,但天子派来的那个说客对于吴闵公僭越、不可礼数的安排,也只是沉默不语。
各国的使者声讨的语气渐渐弱下来,只有那许国的使者仍旧死死地注视着吴闵公。
“你说是么?”吴闵公将嘴巴抿作一条直线,面带疑惑地问许国的那位使者。
而他神色不定,没有作任何回应便将别过头去。
——这是妥协的姿态。
吴闵公看到之后笑了笑,两颊凹陷得更狠了,他又急促的咳嗽起来。
而很多的诸侯国又纷纷倒戈了。
“周朝的使节在这里都没有反对吴闵公的安排,”方才那位东皋的使者又参与了,语气中含着阴阳怪气,“远来是客,但客人总得有点客人的样子,不要随便去管主人家的事。”
方才许国使者手下的人、以及其他诸侯国的使者将污水泼给了他,纷纷笃定他就是杀害齐庄公的罪魁祸首。因此他满怀着嫉恨,定要噎他一嘴。
而在东皋使者所看来,吴闵公驳斥许国使者、搜所有人的身就是在帮助自己、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许国的使者神色冷峻,紧绷着脸,并不打算理他。
这位东皋使者或许是觉得失了脸面,只觉得他目中无人、欺人太甚,大声讥讽道:“在下说句公道话,东皋国虽然只是一个小国,但好歹也是周天子封给东皋国君的。如今的哪一个诸侯国,不是周天子的封地?”
他说至此处顿住,瞥了眼卞和玉。
只是卞和玉依旧把玩着那个酒盏,闻言并不抬头,好像此事与他没什么关系。
——原本也没什么关系。
今日这场宴会上他受到了许多国家的侮辱、污蔑,他将一肚子话都吐露出来:“各个诸侯国之间应当是平起平坐的,哪分什么三六九等?”随后他瞥了一眼吴闵公阴沉沉的脸,继续说道。“只是今日出现了命案,需要各国使者积极配合,吴闵公搜身查验,也是为了诸位啊。”
他自以为俘获了吴闵公的欢心,得意地笑了起来。但他又岂会知道自己身上受到的其他诸侯国的轻视和污蔑,吴闵公同样有。
众人都哑口无言,殿堂还是死寂。
吴闵公假意笑了起来,接过话道:“是啊,各诸侯国都是周天子的封地,自然没有阶级之分。只是事急从权……”
“当啷——”
众人都捂上了耳朵,毕竟那酒杯摔下去的声音刺耳、难听,并且带着悠长的回音,叫人觉得无比刺耳。
原是卞和玉摔掉了酒杯。
他的眼里含着无辜的笑意,带着歉意说道:“诸位对不起呀,在下觉得有些困了,”说完他象征性地打了个哈欠。“一个不留神,这酒杯就滑走了。”
各国的使者自讨没趣,目光又重新聚到了吴闵公身上。但吴闵公面红耳赤,显然是在责怪卞和玉打断他说话,想大声吼他却又不敢,因此他的身体和神经都躁动着。
屁股已然脱离了座位,他没了双腿难以借力重新坐上来,如若用双手的话又会变得怪异,因此他抬手示意侍女过来。
站在他身旁的两位侍女便扶着他的腰,将他给“拖”了上来。他舒服的喟叹一声,身上终于有了一种踏实感。
商司予看着此番场景,眸色慢慢变得深幽。身份尊贵的人即使没了双腿,依然可以活得体体面面,即使他的心肠歹毒。
她本以为吴闵公没了双腿,会安分些。没想到他变得更加阴晴不定,对所有人、所有事都百般挑剔,稍有不慎便会进入断头台。而他依旧光鲜亮丽,好吃好喝的服侍着,活得比之前更加舒坦。
“卞公子,宴会上的事情太多了,孤还没来得及同你打个招呼呢。”吴闵公的眼眸森然,但仍是笑着的。“周天子他近来可好?”
“很不好,”卞和玉垂眸说道,叹了一口气。“他老人家天天顾影自怜,因着长年旱灾,国库告急,百姓没粮食可吃便起了乱子。”
这本是场面话,但卞和玉偏偏当真了,一股脑儿地倒苦水。
吴国临近水泽、环境优渥,粮食长年充足。谁不知,周王朝国库粮食紧缺是第一个向吴国求助的,但吴闵公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吴闵公面色尴尬地回应道:“吴国粮食充盈是充盈,只是离镐京遥远,交通有些不便,怕运到周朝便已经腐烂了。”
卞和玉神色倦怠,抬眼问道:“是么?”
他看到了卞和玉的眼神之后,身体突然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一阵凉意嗖嗖地刮过吴闵公空落落的下半身,他感到非常恐惧。
眼前金碧辉煌的殿堂突然变得黯淡下来,所有的灯盏都被人给掐灭了。他被人死死地禁锢在这高台之上,浑身上下动弹不得。他的脖颈套上了带有尖刺的锁链,已经刺入他的骨肉,渗出不少鲜血。
——眼前站着凝视他的,是卞和玉。
卞和玉冷漠的眼睛没有一丝温度,似乎是觉得他恐惧的样子好笑,嘴角勾起,墨色的长发在风中散开。
而眼前,吴闵公又在卞和玉的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神情。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捏紧自己那并不存在的“双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众人都茫然得不知所措,这位阴晴不定的诸侯王突然的怒气,搅得殿堂人心惶惶。他们虽然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齐刷刷的目光扫向了席位上的卞和玉。
不过这位始作俑者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卞和玉悠然望着台上面色苍白的吴闵公。
“大胆!”
吴闵公高抬起手,又狠狠落下,桌案上摆放的珍馐器皿都随之而震颤,不少汤水四处溅开、泼向地面。
各国使者俱是心神一颤,默默低头。
卞和玉好整以暇地瞧着他,仿佛只要他越愤怒,卞和玉的姿态就越舒展,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吴闵公面庞几乎涨成了紫红色,嘴唇却发白,他的声音颤抖着:“一国之君,岂有戏言?天子有难,难道孤会袖手旁观?”
色厉内茬,归根结底,他还是害怕卞和玉。
“你一个小小的说客,就敢代周天子的名义来指责孤么?”吴闵公见卞和玉一言不发,吴国国力的强盛又给予了他信心,于是他越说越起劲。“如若你再敢顶撞孤的话,今日又会再死一个人。”
内心深深的恐惧已然变成了色厉内茬的威吓。
全场哗然,但吴闵公神色鄙夷地继续朝着卞和玉谩骂:“区区一条丧家之犬,也能有来赴吴国之宴的机会么?”
昏黄的烛火掩映着庆许可怖的脸庞,猩红的疤痕像是又亮又红的煤炭一般,几乎要燃起来。庆许斜眼睨着卞和玉,像是要将他的身体给活活地盯出一个洞来。
卞和玉的神色在这句“丧家之犬”出来之前都还是淡然的,听了这句眼神渐渐沉下去,浓郁的荒寂之色在他的眼睛里缓缓晕开。
一阵穿堂风经过,不少人瑟缩了下身子。已经临近平旦之时了,众人的脸色却看不到一丝的倦意,他们也成为了观戏的人。
吴闵公同卞和玉相对峙着。
卞和玉冷冷地看向吴闵公,又拿起一个酒盏把玩起来,手指摩挲着上面的浮雕。
商司予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来自卞和玉的怒意。
丧家之犬么?
在这波云诡谲的乱世之中,可多了去了。
她在这时却有些幸灾乐祸了,几年前卞和玉原本有充分的机会杀掉他,但令商司予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放过了吴闵公。
虽然吴闵公自那以后,断了两条腿。但他依旧处在一国之主的位置上,生活在珠帘重幕之后,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美人佳酿,他一样都没落下。
现在吴闵公甚至坐在了比卞和玉更高的高位上,出口讽刺他、威吓他。
商司予明明劝过卞和玉,叫他不要放过吴闵公的。
他就像一条疯长的藤蔓,被折断了不会停止生长,而是会更加疯狂地繁衍生长,缓缓爬上你的身体,扼住你的咽喉,让你窒息而死。
——卞和玉却断然拒绝了商晚。
而现在卞和玉确确实实受到了放过吴闵公的报应,商司予眉眼一弯就笑了起来,心里的那点幸灾乐祸的感觉也迸发出来。
——谁叫他不听自己的。
活该。
卞和玉隐约感觉到了什么,瞥了眼商司予,见她兀自欢笑着,脸上出现了一些意味不明的表情。
吴闵公见卞和玉始终是一言不发,心中浓厚的恐惧感才总算消了下去,眉目间又重新有了方才的威严。
“齐庄公是我的好友,所以孤今日是有些心急了,太想找出藏匿在宴会之上的凶手了,所以才会有些逾越的举动。”他的歉意十足,精神方才饱满些。“所以还请诸位多担待。”
众人以为解脱了,可以下去睡觉了。未曾想吴闵公抬手示意更多的侍卫守在殿门外,面带微笑地下令:“还请医者查验的动作利索点,快些找出今天的凶手,这样大家就可以早日跨出那道大门了。”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你还是搜身查验,没准凶手早就逃走了!”一人站起来怒目而视,神色慷慨。“君若不义,我们又何必尊崇他的命令?”
他教唆着所有人反抗吴闵公,但没有人听他的。
但他也搁不下面子坐下来,也无人帮他下台。他像被架在烤架上,脸憋得涨红,最后一边大骂着懦夫一边冲着跑了出去。不出意外的,他被站在殿门口的侍卫拦住了。
他仍旧嘴硬。“我是韩国来的使者!吴闵公难道要杀我不成?”
吴闵公没有叫停就是默许,侍卫的长矛刺向他的咽喉,他的脸庞痛苦地扭曲,封喉失血过多而死。
一片哗然,殿门外寂寂无光,那摊血迹蜿蜒地流进了黑暗之中,众人看着,莫不胆寒。
医者不断地用银针刺入各国使者的指尖,大概过了半刻钟,银针依旧没有变黑,凶手始终没有找出来。
商司予做完了银针的试验后,双手交叉着准备看卞和玉的结果。
倒也不是她怀疑他,只是他这个人本身就可疑。
卞和玉倒是神色镇定,蛮不在乎地伸出了一只骨肉匀称的手。商司予看得有些入迷了,他本就生得出色,像是玉佛一般,这样的人就连手也是艺术品,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
——但有人就是会被他的表象给迷惑到。
比如说她自己。
医者正要用银针刺入那只手时,卞和玉身旁的一个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又“扑腾”一声向吴闵公的方向跪了下去,浑身颤抖着。
“吴闵公,是我……是我杀害了齐庄公。”